片刻后,敛回目光,急迈一步到商宧身旁,与他并行。 旁有领路一人,我便无需再与这九曲古寺绕着弯子。而越往外行,来往香客便越多,终于又回到朝拜的大殿外。 入寺院深处转了一圈,再回时已不见熙攘之态,想必一众香客都已陆续折返。 方院一角,一身绿衫的向停芳正急张拘诸地延颈企踵,在往来行人间左寻右觅。 我一径朝她走去,待她也终于看到我们时,面上登时一喜,拔起步子就急急跑来。 向停芳脸上天生天化的稚气即使在酷寒的冬日里也能以暖意绕怀,稍显圆润的面廓犹如一颗刚剥的荔枝,晶莹含露,她目光往我身后一瞥,继而迅速收眼,“公子,千樰姑娘,你们可算出来了。” 我解释道:“檀光寺内大小殿舍众多,我便转得久了些。” 向停芳笑眼如弯月,“眼下我们是回去,还是继续闲转?” 我回眸看向商宧,恰巧对上他沉定的目光,“商宧,你说呢?” 商宧夜气郁醉的眸中似有星花初升,眉目如卷云方舒,神色中若有若无的疑忧在我脸上一掠而过,稍纵即逝,却仍被我不差分毫地捕捉到。 他在疑惑什么?抑或是,他在担心什么? 眼波游转间,他温声道:“回去罢。” 走出五里青廊,我回首一望,赫然屹立于青山中的庙堂盘叠着无可比拟的庄严与神圣,自庙门直下的长阶承载着无数个虔诚的信仰,也是无尽的漫漫深夜里诸多希望的唯系,而无畏严寒与烈日的五里青廊则是一份深沉的印记,更是一股谓之不屈的坚劲。 收眼之际,胸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浩然与旷逸。 我和商宧并肩而行,中间隔半步之距,我微微侧头,向他看去,经得方才那道清冽之气融绕胸怀,我又开启一番全新的相持局面,便乃说与不说。 在内心深处,我终究是想告诉商宧,我便是天穹山上的那只穿山甲,天穹山上的那只穿山甲,便是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许久且杳无寻迹的千樰。 在一人面前扮演两个角色,始终不是我擅长之技。 这盘落子难定的棋局一直僵持到我们返回县内仍未决出胜负,黑白两棋各据要处,分扼命门,竟比我以往的所有抉择都耗费心神。 商宧与向停芳齐邀我共玩,我因记挂着丹顶鱼的事而巧言婉拒,在绕了数道街巷后,才转上回山之路。 未免贻误今夜时辰,我回山后的首要重任便是倒头睡去,毕竟要重拾已遗落近千年的习性,非一朝一夕可成。 闭目清心,抛却俗事,才算对床榻与美梦的尊重,这是我的一向见地。 一觉梦醒,洞内一派漆黑,苍穹上连绵的迷雾连半点星光都不舍放出,尽数藏于身后,独自观赏。 掌灯看了一眼洞角的更漏,戊时刚过,时辰尚早,意识清明之下,饿意迭出,自腹部借由经脉漫至全身。 眼下让我动手烧饭是不大可能,竟情不自禁地怀念起那片犹如铺雪的白蚁,下意识舔舔嘴。 歪坐在圈椅上,不经意一瞥,忽然看见桌角处的纸包,身子当时往前一趴,一把将被我冷落半日的纸包揽到面前,三下两下拆开油纸,取出糕点,当即饱餐一顿, 几杯水饮下,我慢悠悠地举步出洞,甚是闲散。 甫一出洞,便见一个淡薄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在树影间晃荡。 我立即将身子贴于洞壁,与此同时,反手一道掌风,瞬间打熄洞中灯火。 昏弱幽光弹指消歇,那几不可视的身影也随之一顿,而后靠于树上。灯光一灭,远处的物影便让我看得更为分明。 按理说,此处人足难至,当不会有人误入此间。 当初,先祖在建造洞群时,便已经过多番考量,最终决定将洞址择于山腰处的环壑中,借由天险阻去人类涉足之路。 也正因天穹山形状奇特,恰致葫芦半身以上几乎无坦道可达,兼之七子山神多年前便将山中生灵尽数请走,所以便也无猎者来蹚。 若夫山上的草菜野蕈,均已成为我们的吃食。所以,偶有上山者,多为采药而来。五年前的商宧,便是如此。 若说那个黑影是族里之甲,那又何须在树林里偷偷摸摸,大可直当当唤我一声,或是兀自冲进洞来,也未尝不可。 如此莫名其妙的对峙显得毫无意义,我当下掐指,捏了个隐身诀,跟着朝黑影行去。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我洞前居心不良。 我双手横抱于胸前,揣着看好戏的心思,步态稳缓地朝黑影走近。 待行近时,忽觉身影十分熟悉,绕树一看,当场吃了一惊,那道鬼头鬼脑的黑影竟是见欢。 我脱口便问:“见欢,你在这里做什么?” “千樰?”见欢环视一圈,目光茫然。 我这才想起已施法隐身,手指一动,当即现身。 见欢紊乱的目光随之一定,只一瞬,又忽地闪去别处,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出来了?” 我一手叉腰,一手撑树,“该我问你才是,半夜不在洞里好好睡觉,来此处作甚?” 见欢不答反问:“你今日是否去了檀光寺?” 我大方承认:“没错,我今日的确去了檀光寺,顺带揭穿了你们的谩辞哗说。” “你……”见欢猛一侧头,整张脸刚巧置于阴影之下,眸中神色看不分明,只听得他辞气中满是惊诧与恐慌,“你是如何去的?” 我得意一笑,“便是以你此番见到的模样,正大光明地进,又正大光明地出。” 见欢声色忽急,脱口反驳:“绝不可能。” 我笑脸一僵,嗤道:“难道我还诓你不成?” “不,我并非怀疑你此话真假,而是,”见欢稍作停顿,一双如玉心点墨的眼睛穿透黑暗,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事实在蹊跷,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你言说。” 虽是如此说,但听得出见欢的口气仍是颇多怀疑。 我今日已亲身证实之事,自然无欲与他过多掰扯其中虚实。 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即便我说破嘴,也不见得见欢会信,所以不如直接让他亲眼一睹,当即道:“你若不信,那我们稍后便去檀光寺一试真假。正好我今晚还要再去一趟,顺便带你去验证验证,省得你说我信口雌黄,织慌于你。” “千樰,当真去不得,我并非不……” 见欢话犹未完,便被我不由分说地打断:“无需多说,是真是假,一试即知。” “可是……” 我再次截话:“利落些,你只说去是不去?不过,不论你去不去,我都要去。我今日许诺了人家,便不能言而无信。” “许诺谁?” “一条鱼。”
第65章 子时初刻,黑魆四合。一片略显突兀的白云飘悬在檀光寺高空之上,下方寒雾空濛,似轻埃散漫。 见欢终归是放心不下,也不管是否龙潭虎穴,在听我讲完与丹顶鱼之诺后,便决定与我一道前来。 我往旁斜睐一眼,“见欢,你是想大摇大摆从五里青廊行入,还是直接入寺?” 见欢眼里轻波暗浮,毫不迟疑地道:“五里青廊罢。” 他果然还是不信,我也只好依他,驭云而下。 薄雾间,一根根挺拔的身姿结成一条绿绦,仿若卧于玉带下的坠饰,任是烟雾缭绕,也掩不住其经冬不凋之魄。 第二次立于五里青廊前,关于此间的故事犹如在目,似乎能于缥缈薄雾间看到那位母亲坚毅的神情与殷切的寄念。 我偏头看着见欢,“准备好了吗?” 见欢眉头紧锁,凝视前方,却不答话,只双脚如踩针毡般,一步步向前迈去。 起初一段路倒还平和,但在离五里青廊还有二三步时,见欢瞬时色变,攥紧的一只拳头猛地捂在心口,整个人霍地半跪下去。 “见欢。”我不由惊呼,顺势蹲身,将他扶住,“怎么了?”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安。 但见他面色如灰,神情痛苦不堪,胸口处的衣料被揉成一团,嘴角渗出一道刺目的血线,双唇一张一合好片时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退后。” “好,好。”我旋即架起见欢的胳膊,几乎是用拖地将他后挪数丈。 “千樰。”伴着胸膛的大起大伏,见欢呼吸重浊缓慢,气满胸腔后再吐得一丝不剩,于冷夜里呼出道道轻烟,嘴角的血滴在堇色衣襟上,垂成水滴状,他皱眉望着前方,良久才侧过头,看着我,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里,去不得。” 我心里的不安逐渐在见欢痛楚的神情下转化成惊骇和困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不得深想,我立即起身,道:“见欢,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带她出来。” 见欢佝偻着身子,猛地拉住我,沉沉摇头,“千樰,去不得。” 我一把抹下他的手,压下心中复杂的思绪,决然道:“我已经答应她,便不能食言。放心,不会有事。” 话一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朝五里青廊跑去,对见欢的急切呼喊置若罔闻,掐指捏诀,眨眼消失在无垠夜色之中。 凭着白日里的零星记忆,我在绕了半盏茶功夫后,终于找到石缸。 挂着“寮房”二字的屋里不见半点灯光,倒不知这是哪个殿舍,总也闭门不开。 几步跨至石缸前,我俯身一看,丹顶鱼正静卧水中,恍若睡着。 我赶忙轻声唤道:“鱼姑娘,我来了。” 此音一出,方还睡态不动的丹顶鱼瞬即摆了摆身子,同样小声回道:“仙家,是你吗?你在何处?” 我趴近她,“我在你面前,现在就带你走。” “多谢仙家。”丹顶鱼漂亮的纱尾在夜晚的水里若隐若现,神秘缥缈。 我伸手往水里一捞,再一起,带出的水“哗哗”落出一段清泠的急漏声,在小小的石缸里激起层层涟漪。 我倏地将丹顶鱼藏入袖中,心虚地环视一周,待确定无人瞧见后,立马抱袖离开。 在丹顶鱼的指引下,我一路抄近道,很快便行出檀光寺,旋即一刻也不停地跑出五里青廊。 瞧到在青廊外踱来踱去的见欢时,我不禁一喜,当下现影,跑向他,边跑边喊:“见欢,我出来了。” 见欢的气色已明显好转,眉间叠峰一坦,快步迎上我,问道:“成了吗?” 我飞快点头,缩在宽袖里的手一扬,一条足有五六岁小童胳臂长的红顶白鱼安宁地躺在我掌心。 只一眼,丹顶鱼蓦地化作一缕白烟,眨眼间,落成一位身着白衣的娇美女子,额间一点绯红朱砂恍若一滴新血,为她如玉般的清丽容颜添上几分艳媚之色,抬眸瞬间,一对莹润黑珠闪烁着明净光华,光润若红缎的唇角微微一勾,玉手柔柔一揖,“多谢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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