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与就是在这样的阵势下,与姚都相见。 百尺开外,姚都策马,带着寇衍和一个亲卫上前,停在这里,然后下马走过来。 程与垂着眼,随着她脚步走近,几乎都能听见身后加大力度拉弓的“咯吱”声音。 姚都还是那一副叫人什么都看不出的神色—— 这一副神色,去铸币司骂人也好,去对临阁处理琐事也好,去书院旁听一次书院执学的讲授也罢……都是用的它。 但她气色很差,脸色苍白如雪,眼下的脸颊上,似乎有一些若隐若现地红晕。 程与张了张嘴: “你怎么了?” 姚都刚停下脚步,脸色空白了一瞬,随即飞快恢复,锋利的眼神看向沈本: “赵斏的人?” 沈本冷声: “我是谁的人,与南君何……” 程与答得飞快: “是。” 沈本:“……” 姚都目光在那刀伤轻飘飘地刮过,抬头看向程与: “他们拿你的命威胁我?” “……不。” 程与袖中掩映着的手有些颤抖,他一心一意地将眼前人收入眼底,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我需要去赵梁。” 姚都半分不退让地盯着他的眼睛,就这样紧紧地和他相对,半晌没说话。 程与被那目光刺出了痛意,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被她的视线钉在了原地,甚至不能够控制自己移开。 他的视野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水雾,逐渐分辨不出姚都细微的神色,只能听到姚都又开了口,在同他说话。 姚都:“只要你一句话,今天没人能从南域带你走。” 依然是那种,能在铸币司骂人,能在对临阁商议政务,能在书院和执学平淡交谈的,公事公办…… 礼貌而疏离的声音。 程与终于扛不住似的,垂眸看着两人足尖之间,无法更近一步的距离,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需要去。” 再抬眼时,他已然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她的面容。 水雾侵占了他视野中的每一寸,将心里无时无刻记挂着的人蒙上了一层闪烁的光影。 他用极轻的声音道: “我……办完事,就回来。我回来,回来找你。” 最后几个字,几乎发不出音来,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姚都没有出声。 程与呼吸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亦无法再开口,再开口,他怕声音中会带了哽咽。 剑拔弩张的阵前,再度陷入了落叶有声的沉寂。 姚都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程与看不清她的神色,看不清她此刻是伤感还是愤恨,抑或是…… 失望。 他心尖有些发麻,手脚的冰凉顺着血液流入心口,让他难以抑制地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铺天盖地地覆盖,随后紧紧地勒住。 她不会再开口了。 他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沈本轻轻动了动刀刃,示意程与转身离开。 沈本对姚都轻轻一颔首: “南君,那么,大祭司——在下就先借回赵梁办事了。办完了,自会保其性命无忧,这点也已与祭司商定。先前多有不敬,还请南君宽宥。赵梁私自侵入南域南和州的人马,都会如约定那般,悉数交由南君处置。置于我主在赵梁临师的大事——便也请南君顺手相助了。吾主即位后,相关正式文书,也必会在第一时间交予南君。这是吾主亲笔初拟的协定文书,为表诚意,先行奉上。” 寇衍眼神请示姚都。 姚都不语,轻轻颔首。 寇衍遂上前接过,退回姚都身边。 沈本颔首: “告退。” 姚都注视着二人的转身,猝不及防开口道: “长赴。” 那个清瘦的背影一僵,没有回头。 沈本则回头警觉地盯着她。 姚都:“此行路远,七月流火,多添衣物。行走坐卧,莫忘保重。坐垫之类的,记着用得厚些。” 她面色如常,分毫没有异色,仿佛只是情人之间短暂的分别,早起出门,一人去对临阁,一人去制砚司一般。 仿佛上一秒,她和他还坐在一起,晨光从树缝中投下稀薄的温度,带着夜的余温的凉风从发梢拂过,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吃完几个包子;而下一秒,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繁忙和煦的一天。 可程与在原地顿了很久,最终连一个点头都没有给她留下。 匆匆的脚步像是在落荒而逃。 同时,又仿佛是急着奔赴一日的琐事,好早早回到那个小院,在华灯初上的宁静的夜晚,先她一步等待着,用一碗带着薄温的鲜奶,和她进行一日分别之后的重逢。
第37章 南和 南和城内,太阳初升,随着囱炉烟火四处燃起,崭新的一日逐渐拉开序幕。 豆浆稀粥的“咕咚咕咚”地沸腾,面点清淡的甜香从笼屉中逸出,这一天对于街坊百姓而言,似乎与往常并无区别。 不过大街小巷上,持械繁忙来往的兵甲无不彰显着,有什么东西一夜之间改变了。 不少高门大户的前头,士兵将一箱一箱的东西搬进搬出,打上白底黑字的长封条,押了黑布罩头的人,径直驱上密封的囚车,而城中牢房一时人满为患。 南和城西的民宅区,则相对清净了很多。唯有一处民宅,被不声不响地查封。 姚都扶着门框踏出来,抬眼看到门外明里暗里围观的民众,朝他们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向寇衍,低声道: “原封不动地封起来,等长赴回来了,我和他一起再来看。” “明白。” 寇衍指挥人贴上封条。 “上君,陆万宜母亲的……尸身,也找到了。当初陆万宜在祭坛上当场反水后,的确是让人把他母亲接往南域南和州,只是老夫人身体本就不好,半路上人就没了。” 姚都点了下头,慢慢走出去: “陆万宜是怎么回事?” 寇衍:“陆夫人是南和州人士,没什么别的背景,就是一农户人家的女儿。在曾步业游历期间与其相识,有了孩子,被曾步业带去了赵梁——那一身病就是怀着孩子长途跋涉落下的,从此就在临师安家,这些年也就是母子相依为命罢了。要我说……这曾步业其实挺不是东西的,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他不知道吗?又是胡乱招惹,又是害人家背井离乡,扔在临师又不大管……” 姚都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大概自觉窥见了几分祭祀真相,觉得自己本该是个人,本该娶妻生子,就迫不及待地去了。至于娶了生了之后如何,至于他给别人造成多大影响——呵。” 寇衍觑着她,嘿嘿讨好道: “要我说,执学知道真相的年纪,可比那曾步业还小呢!也不见执学什么时候乱来过啊?可见啊,这还真是素养心智的差距。” 姚都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一眼。 寇衍往嘴前做了个封的动作,小步凑近些: “你别太担心了。” 姚都:“继续说陆万宜。” “……诶。” 寇衍干巴巴道。 “陆万宜稍微年长些,大约就早早开始质疑祭祀的问题。他那时候先是借身份之便,查阅了祭司府书阁里的藏书,遍寻无果,又开始怀疑上曾步业游历南域的经历,遂借他母亲的由头,跟南和州林氏取得了联系。” “南和州那时候,还是林添靖的父亲在任吧。” 姚都道。 “不错,是林添靖跟他联系的。” 寇衍道。 “再之后,林添靖就摘取古籍内容,有选择地透露给他,故意将其往错误的方向引,物尽其用地利用了陆万宜对祭司之职的仇恨,让他此后一心扑到赶跑神官的歪路上……说实在的,我不太能理解,祭祀那一套不显然就是赵梁皇帝老儿拿来骗人的么?怎么一个二个想不明白呢?” “没有那么简单。” 姚都答道。 “你是局外人,看着赵梁的事情自然觉得分明。几百年以来,祭祀一套东西上至朝廷下至民间,根深蒂固,像长赴那样看得清明的,很少。当然,权力巅峰上的那几个除外,像戴方琰、赵晟之流,那就是恶向胆边生,除了到手的权力,什么也可以不信,这个另谈。” “……不错,其实换位一想,有关南明山的传闻……” 寇衍顿了一下,瞧她脸色无异,才继续说下去。 “我至今也没能完全接受它是假的。仿佛南域古王族一脉,生来就该是南域的上君,也只有你们才能登上南明山……对了,可那化形之事,又是怎么回事?” 姚都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头: “周请言呢?” 寇衍:“请言已经在城内客栈等着了,随时跟您去南和城南面探查。” 姚都颔首,伸手牵马: “我即刻出发。” 说罢,她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寇衍赶忙挡在她和马中间,招手让人去驾车: “祖宗,你瞧瞧你这脸色,还是驾个车过去吧!要不先让请言帮你看看,你去休息一下?” “叫车来吧。” 姚都撑着马脖子。 “我又不去做什么,只是和周请言去那边随意转转。你去准备,我明日出发去临师,走车马行那条线。” 寇衍还欲开口,却看着她的倦色,终究缓缓地答了个“是”。 ** 南和城外,满山的绿意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带着雨气的清风迎面拂来,来着脸侧的碎发轻轻从眼前刮过。 姚都形容不端地坐在车檐上,两只脚垂在车下,任由车身颠簸而左右摇摆。 “你可真行。” 周辞从车里钻出来,坐在她身边。 “把一整瓶的解药一口吞了。我该夸你敢吃敢喝么?” 姚都瞥了她一眼,一副兴致不高地模样,难得地没给她回过去。 周辞:“药草可没什么好看的,你找我来,也不是专程去林添靖种的伪劣药草吧?” 姚都却没回答她: “关于药草催发化形的事,你们到底研究出什么了?” “应该说,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 周辞揣手道。 “你误食……或者你特地食用的那种药草,以南明山为目前已知最适宜的生长地带,食之能促使上君一脉化形,或者换而言之,返祖。南域一带之人皆由远古诸兽万千年生息而来,而上君一脉,至此可见,应由四脚……咳,那种长毛猫兽传承而来。而赵梁祭祀中的‘天狮’形象,亦与南域古籍中所绘的长毛猫兽形态相近,可以侧面引以为证,证明该兽其实正是南域上君一脉的远古形态。这也就是为何,你当初在临师会被误认为天狮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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