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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子倚在门旁，指间挂着绳子，晃出一块令牌。 “哪儿找的小厮，给铸币司丢脸。人家回家呢，快去通报！” 小厮对着那块令牌愕然，然后似乎想抬头看那女子一眼，却生生止住了，目光迟钝地挪向那位公子。 “你是……程老的公子？” 那公子轻轻颔首。 “是、是……这就通报！” 小厮后知后觉地高兴起来，顾不得二老还在午睡，直接朝屋内奔去—— 他了解二老。 二老日夜盼着公子回来，早一刻知道是一刻，区区午睡与这想比算什么！ 姚都收回目光，轻轻抬了抬下颚，示意他进去。 程与握住她的手。 姚都捏住他冰凉的指尖。 “怕什么？你回家呢。” 程与摇头：“不怕。” 姚都挑眉：“那你干什么？” 程与抿了抿唇：“我和祖父祖母说好，就来找你。” 祖父会因为其他的事先骂他一顿。 姚都觉得好笑，遂勾了勾嘴角，往他腰上轻轻推了一下。 大概小厮把消息报到了，后屋传来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动静，大约是二老急着起床见孙子。 姚都从院门进去，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 屋里安静了片刻，暂时没有什么动静传来，想来是已经见到了。 在问话。 姚都手肘撑在桌上，和屋外守着的小厮远远地面面相觑。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刺耳的击打声，随后是一个老太太带着哽咽的叫喊。 姚都神色一凝，起身径直走到屋前。 小厮被里头动静和外头某人难看的脸色齐齐吓得脸色刷白，用气音道： “上君……” 姚都立在门前，目不斜视地摆了摆手。 “是。” 小厮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溜走。 隔着门板，一个苍老的男声隐约从屋里透出来。 “……你是大梁的祭司，你吃着大梁的粮食长大，你受着临师书院的数年教导，你生长在大梁的土地上！祭司，祭司又如何？我不管祭司那套是怎么回事，那不重要！你做了祭司，不管你情愿与否，事实就是你受了大梁朝廷、大梁子民的供养！你在祭司府里哪一天食不果腹？哪一天衣不蔽体？朝廷给了你温饱，给了你俸禄，可你，你又做了什么！” 屋内静了片刻，老爷子大约在顺气。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即便是好好把那祭司的活儿做好，也算对得起家国之义！可你连这个也做不到，是吗！数月之前许王弑君谋逆，你是大祭司啊，全境都信奉祭司！可你就眼睁睁地袖手旁观，任他行篡弑之事？然后你呢，你竟然自己一走了之！你这一身好生轻快啊！” “……够了！” 一个老太太颤抖的声音出来。 “你让他怎么做？那许王是什么人？戴方琰都被他算计死了！小与一个手无实权的祭司，你要他做什么！” “手无实权？手无实权！” 程励群颤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人。 “你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你这么想，你怎么敢！？大梁多少位卑之人，日夜不忘忧心家国，何况你一个一人之下的大祭司！你是没这个能力吗？我看你是压根就没有这个心！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觉得自己该读书入仕，你怨恨成为祭司。可这世上不如意之人多了，凭什么就你自怨自艾，放任自己应尽之责付诸虚无！上任祭司把这种大事要职交给了你，你凭什么不把它做好？好、好，许王那次也就罢了。我和你说说这次。” 程与身体紧绷。 程励群浑身发抖：“里通外国的混账……新皇要即位，还得专程亲自去南域找人！你做得好啊，祭司没了，你立马较低抹油地跑去南域，你惦记着什么呢？啊？” 一直未曾出言的程与突然出声： “祖父，南域……” “啪！” “程励群！” 老太太带着哭腔，抓住程励群往后拖，将猛烈咳嗽的老头摁在坐塌上。 “你要干什么？你要打死他啊？当年你逼死了自己的女儿，现在你又要逼死她的骨血吗？你还嫌这些年过的不够后悔吗？你当年是怎么说的？你说小与爱做什么，你都让他做，绝不会再让往事重演啊！” 屋内再次沉寂下去。 戴闵文吼完了，伤心事刺痛了对方，也刺痛了自己。她有些脱力，坐到一旁擦拭。 “不一样，不一样。” 程励群的声音骤然苍老了许多，但语气依然坚定地毋庸置疑。 “白教你了，白养你了。我程励群三朝为官，自认一世忠良，怎会养出你这样的不忠不孝之徒？修身治国平天下，你自己数一数，自己这辈子做到了几条？” 程与默然片刻，然后俯身磕头： “……孙儿愿受祖父祖母家法责罚。” 程励群不语，起身拿起一个木盒，“咔”得一声打开。 戴闵文见状，失语地指着他：“你敢！” 程励群抽出厚重的木板：“他自己说的！” 木板高高举起，带起一阵冷冽的劲风。 “嘭——” 骤然之间，门被人撞开。 程励群的木板顿在半空。 姚都面色不变，稳住脚步，然后朝二老拱手。 “请二老恕晚辈唐突。这原是程老家事，晚辈不该置喙，然而恕晚辈多言——这板子，怕是打不得。再打，便打废了。” 程励群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目光转向她。 姚都稳稳当当地回视：“先前戴方琰与许王之争，便给他下过一次剧毒，原本就还未养好。当今赵梁新皇即位，为胁迫祭司，又给他下过一次慢性毒，现在毒素仍然未能尽除。” 老太太趁机一把抽出板子，远远地摔开。 板子噼里啪啦地滚入墙角，被磕了一个角。 戴闵文把程励群拉开，转头捂着脸。 姚都觉得手被轻轻扯了一下，她低头，看见程与抬头望着她。 程与轻轻摇了摇头。 姚都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示意他放心，又借这个动作透露出保护的意味。 “程老先前所言，晚辈不慎听了一耳，十分受教。尤其记得一句‘修身治国平天下’，可晚辈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程老。” 她抬头望向头发花白的老人。 “程老所谓之‘天下’，是何‘天’之下？赵梁之天，南域之天，抑或北秦之天？还是说，普‘天’之下？” 程励群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足尖，然后轻哼一声，疲惫不堪地走向坐塌。 姚都索性继续： “以程老之胸襟，必然是指普天之下。那么修身治国平天下，断没有必得在大梁才算数的说法。长赴继任祭司，非其所愿，也并非适才适所——他的性子，想必二老比晚辈更明白，要求其在那权争暗流中操纵局势，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况且就长赴所为而言，其在任期间举止无差，一再为赵梁权贵迫害，却从未出手为害赵梁国政。即便是赵斏……咳，赵梁新皇即位之事，长赴交出祭司职权，使大权归于陛下，这将有大助于赵梁之安。” 程励群背过身，撑着坐塌上的案几。他并没有打断姚都，却似乎极小声地咕哝： “一派胡……” 姚都嘴角抽了抽，只当没听到： “……不能做到才尽其用，自然难以治国平天下。如今长赴在南域任南明书院总府大执学，总持历年夏试，兼任制砚司……就是南明官修藏书阁总司使，有功于南域开化。夏试选拔贤才，以简上下官吏，对百姓之治至关重要；书院办学以南明为起始，逐渐扩至地方，方使南域全境文教之事有了眉目；制砚司主典籍整理、译读，修南域史册，更是功垂千秋的要事。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祖父，长赴从来没有背离过您的教诲。”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程与垂着眼，轻轻包住了搭在肩上的手。 许久，程励群微微侧脸。 “你是南君？” 姚都拱手：“晚辈姚元熠见过程老、戴老。” 戴闵文拉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行礼。 老太太眼里的泪还没消去，拉着她，嘴唇动了动，目光在她二人之间来回移动，不知道说什么。 程与复又磕下头去。 “祖母，祖父，小与不孝，先前在临师，未能妥善照料祖父祖母，许王篡逆后，幸得元熠相助，才得以将祖父母接到边境，妥善安养。此处一应安置与保护，全靠元熠调配得当……” 程励群敲了敲案几：“我知道是她！难不成还是你？” “……以及，孙儿已与元熠定下终身。”程与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回南明后，元熠会将君后印授予孙儿。孙儿请祖父母随同迁去南明，以成全孙儿赡养之心。” 老头子的后背有些佝偻，听闻此言，肩颈似乎放松了一些，却意外地更显老态。 他顿了很久。 “南明，我就不去了。我这辈子生为大梁官，死也做大梁鬼，便让我在大梁的地界上度日吧。”他朝后看了看，然后有些疲乏地招招手，声音很低，“……小与。” 姚都挑眉，对上程与的眼神，偏了偏头，示意他不必担忧她，只管放心跟去。 祖父进了内屋，程与起身，看着窦闵文，不自觉地软声道：“祖母……” 窦闵文：“你去你去！该说的都说过了，你祖父不会再骂，他好生叮嘱，你就好生听着啊！” 程与颔首，最后看了眼姚都，就跟了进去。 窦闵文一直拽着姚都的手没放，拉着去了院子。 姚都扶她在石桌前坐下。 院里的大槐树在石桌上投下斑驳阴影。 姚都直截了当道：“祖母，您吩咐。” “你这孩子倒是直接，你的性子老让我想起……” 老夫人说到一半，卡了一下，似乎咽下什么情绪，“让我想起小与他娘。当年因循也是像你今天这样，站在她爹面前，谁也不肯推让……然后就离了家，和小与他爹去过日子。十一年……她说不回家，就真的再没回来过……人老了，说起往事止不住，好孩子，你忍忍我老太婆。” 姚都回握她的手。 “你方才言语回护小与，我都看在眼里……小与身子从小就不好，和他母亲一样……不提不提。总之，给你添麻烦了。我能感觉到，他在南明过得很好。” “长赴在南明时，无论是制砚司还是书院的事务，他都办得很好，这是祖母与祖父，还有程夫人教养得宜，我替南域谢过祖母。” 姚都一顿，“……我会照料好他，祖母放心。” 我会和他好好在一起。她想。 ** 夕阳夕照，马车一顿，载上它的行人，缓缓走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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