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神灵,按理说应该不通情爱,可是偏偏,他却有道侣。 还不是逢场作戏的那种。 楚明姣这个女子,掌有本命剑,身后又有楚家与江承函撑腰,行事肆无忌惮,生平最爱破坏规则,对未知的事物永远抱有旺盛的好奇心。 它都想不明白,江承函在她身上,怎么能栽得那么深呢。 神灵也不以色取人啊。 哦,除此之外,楚明姣的生命力也十分顽强,深潭挑死挑活,却次次放着现成的本命剑主不选,转而去选什么楚南浔,苏韫玉。 真叫人匪夷所思。 可日常想归想,监察之力对这任神主,是趋于满意的。特别是近半年来,至少在深潭这件事的立场上,他们是达成了一致的。 所以它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楚明姣来一趟,剑心碎裂的事一暴露,江承函立刻就翻脸了。 他居然想要彻底震碎它,就和抹平界壁一样抹平它。 简直是疯了。 天幕上,锁链狂响,风雪之势却半点不减,漫天雪影都化作各样神通,从四面八方席卷着撞向锁链,一根碎了,又撞一根,那种铺天盖地的情形,颇有不死不休之势。 浑厚冰凉的声音响彻天际:“江承函,身为神主,你因情乱智,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忘了上一任神灵的下场吗?” “你也想彻底烂掉吗?” 江承函静立在从前常青树的位置,面颊因为身体里翻涌的血气而涌现潮红,衣领下的肌肤却仍透着冷色的白调,瞳仁乌黑,那样冷然望向监察之力时,整个人有种压抑到极致后不管不顾的妖异之态。 对这样的指控,他恍若未闻,针对监察之力的攻击却从未停过,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监察之力被动承受,落入下风。它的力量本就不如神灵,先前只是神灵一直处于虚弱期,两人达成共识,他不会真大动干戈和它拼命。 他现在要抹除它,那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监察之力疲于应对,九根锁链,它已断三根,江承函也不好受,指骨紧绷,因为忍耐而泛出骤烈的白。 见状,监察之力偏要极尽言语刺激,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神与人本是陌路人。你因楚明姣,被凡界臣民看做存有私心,又因凡界之人所为,叫山海界臣民对你失望心寒,众叛亲离,人心尽失之时,只得来他们一句不该真心对你抱有期望。” “若一开始,就做个不偏不倚,不存私欲的神灵,谁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 江承函不为所动,半晌,他亲自出手,一指点在半空中,衣袖猎动时,监察之力的第四根锁链应声而碎。 做完这些,他低低咳一声,用指尖将溢出的血丝揩去了,轻声说:“原本,没有打算在这个关头与你交手的。” 只一声,就叫监察之力脑袋轰隆一声。 如果它是人,现在该是头皮炸开的状态。 “什么意思。” 江承函掀了掀眼皮,监察之力一直觉得这位神灵太过温柔,总给人沐如春风的感觉,直到现在,才发觉他眼里不含笑时,原来凉薄清冷到极点。 仿佛能直接宣告一个人的死期。 他漠然陈述:“与深潭对决,需要庞大的神力支撑,刚开始,我确实不想在大战前与神物交手,两败俱伤。” “……可你实在管得太宽了,叫我做了许多不喜欢的决定。” 监察之力懵了,它怔住足足一息,怒声质问:“你竟认同他们的观点——深潭里关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知这几万年,深潭里的东西到了何种程度,你现在放山海界的人离开,就是给凡界留下隐患。一旦失败,没有他们的骨血加固封印,凡界连万年的安宁都保不住!” 它怒目而视:“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明明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 江承函十指凝冰,拽住了天穹上第五根锁链,同时给出回答:“从未改变过。”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叫山海界百万条生命为深潭陪葬。 如果没有秽气外溢,又被四十八仙门丢回来这一出,深潭不会提前沸腾,在深潭彻底冲破封印之前,神诞月会先到来,他的神力得以填续充盈。 他历经尝试,借由神力,编出了完全契合本命剑的战斗曲谱,楚明姣与他配合,两人的战斗力会攀上新的巅峰。 还有这些年,他任由神主殿大肆宣扬神灵事迹,出行威仪隆重浩荡,排场铺张,不是真心喜爱这些,而是为了收集三界信仰之力。好在,这么多年下来,也真收集了不少。 如此一来。 楚明姣与五世家在明,他在暗,纵使前期为瞒住监察之力,不得不封死每一条界壁,叫山海界所有人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可真到了最后时刻,还有天青画。 它作为神物,只有一样功能。 一样,就足够了。 届时,木已成舟,除非是监察之力没有一点脑子了,情愿与腐烂的神灵为伍转过头来对付他们,那么他与监察之力之间的这一战,可以避免。 处于神诞月的神主,监察之力,本命剑,信仰之力,天刃和无数真正想要解决深潭,愿意站出来出一份力的修士,若是这样,还不能抗击深潭,那么就算再等上一万年,也依旧成功不了。 江承函知道,楚明姣心里会不好受,前面十三年难熬,后面这半年,更难熬。 可他将楚南浔还给她了,苏韫玉也保下来了,宋玢更是天天围着她转,逗她开心,再难熬,也就是这六个月,一百八十个日夜。解决深潭之事后,她怎么生气,怎么闹,他都受下。 监察之力怒极了,冥冥之中,又觉得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所以你……之前叫侍从抹除界壁,又在方才,我准备将他们传送到灵流聚集之地时将他们拉出来,抹平界壁,对我发难,是早知道我掌控了界壁。从前种种事,都是做戏做给我看的?!” 至于仅剩下来的那条界壁,它还没来得及出手,等它被打散,界壁自然也就恢复正常了。 它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江承函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它,徒手捏碎了第五条锁链。他俯身重重喘息,天地间锁链碎裂之音紧随其后,声声不绝。 监察之力却能从那张渊清玉絜的脸上,看出一行字: 【不然,你以为呢。】 监察之力一边与他的掌劲抗争,躁乱地在虚空中盘旋蓄力,一边搜肠刮肚,寻找可疑之处,半晌,喃喃道:“流霜箭矢……流霜玉,当年苏韫玉,也是你救下来的?!” 江承函没有否认。 疯了,都疯了! 监察之力高声直呼:“你为何这么做!前任神灵之事,还不够叫你引以为戒吗?你究竟怎样想的。” 江承函终于抬眼正视剩下的几根锁链,前面一番攻势,看似是他稳稳压住了监察之力,但其实他的神力因为各种事情,一直处于匮乏空缺的状态,这次和它硬碰硬,当真是两败俱伤。 他已经力竭。 “万物自有生死命数,可于我而言,人多人少,皆我之民。”江承函唇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说话时,像是掀起一层薄薄艳红,瞳仁里潮澜涌动,惊心动魄:“不因人多而偏私,不因人少而舍离。” “自我诞生以后,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因深潭,因民意压迫而死。这就是我的意思。” 这是神灵真正的意志。 他也曾犹豫,昼夜难安,怕因自己行差踏错而误苍生,所以他第一次忍不住救下楚南浔时,二话不说便受了罚。可这么多年过来,早已有了自己的决断。 江承函停下脚步,望着剩下的四道锁链,缓缓闭眼:“神灵永不受缚。”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灵。” 监察之力既惊且怒。 原来,从一开始,事态该如何发展,他心中早有决断。 只它一件神物被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江承函闭眼时,漫天飞雪停下,禁地结界内,白昼变为黑夜。 再睁眼时,他满头乌发变作银丝,额间点缀着一粒鲜红的朱砂,整个人被拢在一团朦胧雾色中,随着步伐的靠近,监察之力终于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受控的臣服之感。 是神物面对更强神物的本能。 这种本能,它头一次在江承函身上感受到。 监察之力仅剩的四根锁链齐齐抖动起来,拧成了一股,它凝着这道不断逼近的人影,说:“而今抹杀我,都需要用上神灵真身,你这种状态,后面与深潭对决,即便险胜,自身也没活路。” 监察之力这话原本是危言耸听,刻意往严重了说,就是宁死也不肯叫这位一意孤行,置苍生大义于不顾的神主好过。 可谁知江承函步伐真在半空中顿住。 他手指微动,便有无数飞雪化作蛱蝶飞向四条锁链,薄若蝉翼的翅膀展开,尽数覆在锁链表面。远远看上去,像才染了血色的锁链上被涂上一层新漆。 静望着这一幕,神灵接着朝监察之力真身的方向走,浓雾如影随形地伴着他,像君王防人窥视的面纱。 楚明姣的本命剑碎了。 那个满心满眼是本命剑,从小到大的磨砺不曾懈怠过,无数次以身涉险,以求突破,抱着本命剑能笑出两个小小梨涡的楚二姑娘。 这十三年,她是如何过的。 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燃着法诀纸与他缠斗,将来再抱着必死之心与深潭对战的。 江承函其实很扛不住楚明姣的央求与眼泪,真正下狠心拒绝她的,唯有一次。 只这一次。 他抿着唇,眸色冷如寒霜,在距离锁链一两步的距离时停下来,侧首,屈指轻轻敲了下锁链表面,发出不明不脆一声闷响。 却见从他这个动作开始,凡是雪色蛱蝶覆盖的地方,宛若引发雪崩之兆,锁链节节寸断。 这距离实在太近,近到监察之力终于能透过那层浓雾,看穿神灵真正的本体。 这一看,连消亡前的痛苦都来不及发出,它直愣愣地盯着将江承函额心的朱砂,又去看他背后空缺的一面虚影,张张嘴,溢出不可置信的一句:“你竟——” 第三个字还没出口,话音戛然而止。 监察之力彻底消散了。 江承函这时候,才敛下眼,撑着满脸苍白,回答了它上一句话,语气又清又淡,不见丁点人气:“嗯,不活了。”
第70章 潮澜河处于山海界正中心, 占地数千里,一面山脉连绵险峻,灵气馥郁, 一面河流纵连, 波涛汹涌, 云海之中, 神主殿与祭司殿两两对望,像两只亘古沉默的巨兽。 天地间诸多异象,皆汇聚于此。 这里数十年如一日安宁静谧,平时只有叼着果子翘着蓬松尾巴的松鼠敢稍微放肆地闹些动静出来, 今天却突兀的挤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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