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 祁家、周家等家族的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现场。祁家是亲戚,全员到齐,自不必说。周家除了腿脚抱恙的周老爷子,也几乎都来了,可以说是很有心了。 在这样的氛围下,周琰都罕见地收起了平时桀骜不驯的做派,一身黑衣,跟在父母身后。 包括他在内, 尹之枝看到了很多熟面孔, 但都没时间去和他们聊天。 除了定居B城的家族, 港城金家的三太葛月娴,以及她的儿子金宗尧,也出席了今日的追悼会。 葛月娴戴着一顶圆形女士礼帽,墨镜配黑裙,优雅低调。金宗尧扶着她走入灵堂,两人并肩而行,这么一看,这对母子果然长得非常像。 不知是不是错觉,尹之枝感觉到,葛月娴对岳老爷子致以慰问后,视线似乎落到了她身上,还停留了几秒。 尹之枝心脏微动,之后,分神观察了一下金家母子。 上次见到葛月娴,已经是岳老太太的寿宴那会儿的事了。 而金宗尧,在近期的纽约之行里,她倒是单方面见过他一次。那是曼哈顿枪击事件后的第二天,周司羿以手伤不便开车为由,问姜照年借了她去当司机。正是那日,她亲眼看到周司羿和金宗尧在咖啡馆里会面,相谈甚欢,显然是熟人。 但今天,在人多的场合,双方明面上却没有一句交流,表现得很生疏。 经过周家父子前方时,金宗尧不动声色地抬眸,与周学谦身后的周司羿短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各自错开了脸。 若不是见过他俩私下来往,恐怕没人会相信,他们是认识的。 宾客们大多没有在追悼会上久留,慰问一结束就走了。但临近中午,雪越下越大。浓云如晦,寒风瑟瑟,大雪障目,这时驱车离开有点不安全。没来得及在天气变坏前离开的宾客,只能暂时转移到休息厅,吃些茶点,等雪小了再走。 尹之枝一大早起床,站了几个小时,又没怎么喝过水,不由自主地探手摸了摸喉咙。岳嘉绪扶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到角落里,端详她的脸色:“喉咙还是在疼?” 尹之枝摇摇头,强调道:“没加重,完全没问题。” 岳嘉绪没理会她的辩驳,摸了摸她的额,就作了安排:“你下午不必跟着我,回你房间休息,我晚些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不远处,祁老太太在儿子、儿媳以及祁晓莉的陪伴下,步入灵堂大门,与岳老爷子寒暄了几句,视线不经意投向了灵堂一角,看到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外孙身旁那道人影,目光便又升起一丝克制的厌恶。 祁晓莉也看了过去,抿抿唇,盯着尹之枝,神情有些怪异。 尹之枝原本还想留下来帮忙,但注意到祁家人来了,她还是改变了主意,小声说了句“我去喝水”,就兔子似的跑掉了。 灵堂后方的走廊通向茶水室以及布置好的宴客厅。茶水室内空无一人,尹之枝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热水烟雾袅袅,捧在手中,暖洋洋的。尹之枝一边暖手,一边走向宴客厅,正要进去,忽地听见里面传出了熟悉的说话声,全是岳榕川和她的好朋友,还有祁家的一些亲戚。 尹之枝在门口踟蹰半秒,没进去,转了个弯,来到了宴客厅侧面,朝向花园的走廊阶梯那儿。 坐下来,一口口喝光杯中热水,对着雪景发呆片刻,尹之枝突然听见后方有人温柔地叫了她一声:“枝枝,你果然在这里。” 尹之枝惊异地一眨眼,回过头,看到周司羿朝她走来,在她前方蹲下,与她视线平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我跟在你后面出来的,看到你不在那屋子里,就往这边走了走。”周司羿摸了摸外套口袋,摊开手,掌心躺了几颗五颜六色的糖:“刚才听到你声音都沙了。我有薄荷润喉糖,要不要来一颗?” “好哇。” 尹之枝放下杯子,搓搓手,选了一颗,飞快地剥开糖纸,送进嘴里。凉丝丝的滋味儿在舌上漾开,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好冷。” “不冷又怎么叫薄荷糖?”周司羿失笑,看到她的杯子空了:“我去给你加点热水吧,你等着。” “嗯!” 周司羿拿起她的杯子,转身离去。尹之枝待在原位,伸直双腿,仰头坐了会儿,忽然听见,安静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缓慢且沉重、似乎不那么灵活的脚步声。 不是周司羿。 尹之枝心脏咯噔一跳,扭头,看见祁老太太在祁晓莉的搀扶下,来到了这片僻静的花园里。 祁老太太显然不是散步散到这里来的,因为她的视线巡视一圈,仿佛终于找到目标,冷冷地投在了她身上。 尹之枝反应过来,立刻从地上起身,喊了声“祁奶奶”。 尽管祁老太太不喜欢她,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 祁老太太一声不应,只盯着尹之枝,两道苍老的目光冷厉如刀,让人生出惧意。 莫名地,那种困扰了尹之枝一整夜的不安,在这一刻,猛地袭上她心头。 半小时前,她才跟祁老太太在灵堂打过照面。但那时的感觉与现在完全不同,尹之枝觉得祁老太太现在的视线,好像想直直地扎穿她的血肉。 而她这股不祥的预感,下一秒就应验了。 忽然间,祁老太太动了,她仿佛怒极,喘了口气,再无法压抑自己,大步上前,高高地挥舞起手中的黄杨木拐杖,朝尹之枝狠狠抽来,厉声道:“你这杀人凶手的后代,怎么有脸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的!” 谁也没想到祁老太太会突然发难。拐杖打下来那一瞬,尹之枝瞳孔颤缩,条件反射地抬手抱住自己的头。这下杖击,最终擦过她的额头和颧骨,重重地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眩晕与闷痛刺激着神经,她整个人都被打懵了,额角和颧骨火辣辣地疼。尹之枝捂住太阳穴,天旋地转,努力站稳,却还是无法自控地退后了一步,肩膀撞上廊旁的窗户,也带倒了旁边的装饰花瓶。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撕裂了雪中空荡荡的走廊的宁静。 那头,拐杖再度落下。 “——枝枝!” 有人飞扑上来,抓住了这根拐杖,不让它继续打下来。尹之枝晕乎乎地抬头,周围的声音忽远忽近,在极度的震惊与浑噩间,被搂入了一个怀抱里。 周司羿蹲在地上,焦急地捧起尹之枝的头,她的颧骨都被打红了一片,那惊恐而无助的表情,让他的心脏痛得都揪了起来。用手轻轻一揩她的脸,她就疼得抖了抖。周司羿收回手,凌厉的目光射向祁老太太和祁晓莉二人,无法再保持在长辈前的涵养,难掩怒气:“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祁老太太挥出两杖,就被拦下了。仿佛气急了,她脸色发青,握紧拐杖,一直在粗声喘息,怒目直瞪二人。 嫁人之前,祁老太太也是出身大家族的小姐,知书达理,自然知道什么场合该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由此也能反推,若非真的怒火攻心,烧断理智,她绝对不会在别人的丧礼上,失控至此。 这阵不同寻常的冲突声,把旁边宴客厅里的人都惊动了。大家纷纷冲出走廊,里头既有岳榕川,也有祁贞弟弟一家三口,更有许多来自其它家族的人。 看到此情此景,众人齐齐大吃一惊。 “哎哟,怎么了这是?” “有话好好说,老太太,别动手啊!” “快!快去叫人来啊!” …… 尖叫、推搡、劝说、阻挠,汇成一片狰狞的血色沼泽。尹之枝靠在周司羿怀里,视网膜忽明忽暗,难堪与屈辱让她浑身颤抖。依稀感觉到,这场混乱终结于岳嘉绪被人叫来的那一刻。他一来到,就极快地控制住了现场,并脱下外套,飞快地将她从头到脚地裹住了,不让她再暴露于那些能割伤她的或好奇或八卦的注视下。 漆黑覆盖了尹之枝,她贴上这个胸膛,终于神经一松,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时,尹之枝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 她稍微一动,就感觉非常难受,头晕耳鸣,精神颓然。额角也很疼,伸手一摸,那里被纱布包住了,似乎上了药。 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人在争吵,也有人在哭泣。 尹之枝半昏半醒,很想呕吐,分辨不出声音的具体方位,似乎……不是从房间外面传来的,而来自于楼下的花园。 其中,祁老太太的叱责声分外突出,一句接一句,痛心而凄厉。 “嘉绪!那个姓尹的丫头究竟是怎么把你迷成这样的?你从小就疼着她护着她,对她上心,我当你是因为亲妹妹没了,对她移情,我就当做没看到!我以为你怎么说也是有分寸的,可你居然连警察查出来宋媛那个贱人就是绑架案的凶手都不告诉我!让我看着那个贱人的拖油瓶在我面前招摇过市,我不是你外婆吗?我没资格知道吗?” “你是不是忘了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她那么温柔随和的一个人,在世的时候一句重话都不会对佣人说,死的那天连眼睛都没合上!浴缸里全是血,手上的刀口这么深……是谁明知她有抑郁症,还故意在半夜打电话来家里刺激她、逼死她的,你也忘了吗?!因为那个贱人,你妈妈三十多岁就自杀了,我没了女儿,你和榕川从小没了妈妈!都这样了,宋媛还不满足,差点害死你们兄妹,你还能喜欢上她带来的那个拖油瓶!到现在还在维护她!岳诚华没良心就没良心了,可你身上还流着你妈妈一半的血,你真的疯了!” “外婆,宋媛是宋媛,她是她。她那时候才八岁,和这些事没关系。” “你倒是会这样想了!那个贱人逼死你妈妈的时候,对你们兄妹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手软,可曾想过你们也是无辜的?!” 这阵愤怒的责骂里,还夹杂着岳榕川的低泣声。 楼上,昏暗的房间里,尹之枝捂着头,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她大脑里穿刺搅动,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她刚才听见了什么? 岳夫人祁贞不是生病去世的吗?什么刀口,什么浴缸……她是在家里自杀的吗? 天啊……天啊! 尹之枝蜷紧身体,用枕头捂住耳朵,试图隔绝外界的声音。 如果命中注定你会被大雨淋湿,那就绝不可能躲得过。 封紧门窗,它也会以另一种方式,降落在你头上。
第91章 尹之枝将自己压缩成很小一团, 躲在枕头与床垫间那一线空间里。她心脏抽痛,从额头到颧骨都火辣辣的。咸咸的涕泪倒流入鼻腔,整个人如同一台运转过度、不堪重负的机器, 喘着气,不知不觉中, 意识再度被拽入永夜。 也许, 她只是希望变成鸵鸟, 藏进安全的沙堆里。 若不能,就再晚一点醒来。那么,就不用去面对锥心刺骨却真实存在的撕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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