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垂着眉眼,盯着那点慢慢洇开的血砂。 “我不想干了。” 这句话出现在这里,突兀得引人发笑。就像一个没有满足愿望的小孩子,在这个话题过去许多天后又重新提起。 岑鹤九笑了一声:“为什么?刚才说要干的也是你,摆道场的是你,现在甩手的也是你。” 容音在这平静里听出他的责怪和质问——当初答应他过来帮忙的是她自己,找到将军时和他定下赌约的也是她自己,现在一再要甩手的也是她自己。 “我就是不想干了。” 容音向来不喜废话,她喜欢把自己的想法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 但要说为什么,她也不知道该形容。她只是越想越不对,从医院回来后一直被这些天发生的事烦扰,心绪难平,而且越想越心惊胆战。她一下午画了厚厚一沓符箓,没有一张令她满意。 做道场的人心不诚,法事是不会灵的。可是无论如何都心不在焉,又怎么能谈用心。 岑鹤九假装听不懂她说什么,把她的抗拒往这道场上引,“因为他强迫孙筱筱,事后又想将她掐死抛尸?” 岑鹤九眼角的阴影浓重,像笼着沉沉的烟波浮云。 容音突然觉得岑鹤九这个人其实很难懂。他有时候看似一眼就能看穿,但其实还有更多的时候,依旧是看不透的。 容音却没有否认。万勇的自作自受也是一个原因吧。她不把他虐杀掉已经很心慈手软了,现在竟然还要做个道场超度这种恶鬼,简直难以想象。 岑鹤九把法衣的袖子挽上去,露出精壮的小臂,小刀飞速划开血肉,下手稳准狠,好像划的是个假手。 容音看在眼里,咬了咬唇,给了四个字的评价,“自作自受。” 他知道她是在说万勇。 “然后呢?” 白瓷的碗壁溅上血点,浓淡碰撞,视觉冲击十分强烈。 空气中顿时炸开腥甜的气息,将空气调和得更加黏稠。 容音顿了一下,又给出另外几个字评价,“他是自食苦果,本来活该。” 阿碧躲在结界里猛点头。 这种辣鸡,其实阿碧也觉得应该把他拎出去爆X七十二个小时然后丢在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曝尸个七七四十九天,让孤魂野鬼把他的魂魄慢慢蚕食掉,才足以解心头恨。 ——让这种人变成鬼,简直是他们鬼界的耻辱。 “我知道你的意思,这种人死不足惜,千刀万剐不为过。”岑鹤九放完血,捞起剩余的绷带随便缠了几圈。 容音把笔头浸在血砂里戳了好几下,等着他的下文。 “但你要明白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如果不想干,从一开始就不要插手。既然你已经决定插手,就不能把船开到一半自己突然跳船游回去。” “可是……”这么久以来,容音第一次露出这种犹豫的神情。 她的两弯眉毛淡淡的,向中间微蹙,给她姣好而不近人情的容貌平添两分愁色。 这表情真不适合她。 岑鹤九心底轻叹,打断她幼稚的动作,从容音手中接过砚台和狼毫,把笔头上结成一坨的颜色慢慢晕开。 “重新来。” 岑鹤九把调好的血砂塞到容音手里,动手擦去阵法的痕迹,怕刚才的施法过程残留什么不好的影响,又简单地做了一个收尾。 “不会跳船的。” 再岑鹤九忙着收尾的时候,容音突然闷声说了几个字。 他一怔,没从术法中回过神儿来,“什么?” “……不会跳船的。”容音又重复一遍,“我游泳其实不好。” 原来是在接他刚才的话。 岑鹤九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收拾手头准备下一场仪式。 阿碧杵在一边,怀疑自己年龄大到老眼昏花连带听力都不好了了——他他他他没听错吧,容姐竟然在说冷笑话?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咯,两个气疯了的人都说了冷笑话,说完的氛围还不如不说,鬼都快冻死了。 但阿碧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表面和谐的塑料氛围铁定维持不了多久,能勉强维持到道场结束已经是撞大运了。 将万勇的鬼魂超度完,岑鹤九刚回到小客厅坐下喘一口气,就看见容音提着自己的包从二楼下来,表情复杂地看了岑鹤九一眼,最后居然充满负罪感地说:“这一单孙筱筱也没给你多少报酬吧,我的工资就算了。”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岑鹤九有点愣,放下杯子问:“这么晚了,你去哪?”
第35章 夜游宫17 慎鉴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调制药物,顺便看热闹。 小黑还嫌不够乱,钻出来煽风点火,“小子,你这不明知故问嘛。” 小黑心想太好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容嬷嬷终于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拿附了灵力的绳子捆着他倒吊在天花板上了。 娃娃又恢复了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扒着容音的包怯怯问道:“容姐姐,你要去哪里啊。” 容音本来想摸一摸她的脑袋,但一想到娃娃刚才比她还风韵卓然的样子,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不动声色地扯了包道:“我觉得我还是不太适合待在忘虑阁。这里的风格和我的性格不符,我也怕给你们带来麻烦。” 娃娃顿时眼泪一包,愣愣地看着岑鹤九,似乎是怕他发脾气,“那,那……那你以后去哪儿呢?” 真是奇了怪了,她和岑鹤九以前不是都住在璄州么,怎么会闹到这么一天。 “放心吧,我之前跟鹤九说好的。”见她泪眼汪汪万般不舍的样子,容音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她头上拍了两下。 岑鹤九一言不发地听着,阿碧一眼就看出他是在攒大招。 鹤九—— 这个时候叫鹤九了? 说好了?谁和她说好了?她怕不是在梦里和他说好的? “容音,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今后我们就是陌路人。” 背后的桌子被拍得咣咣作响,茶杯“哗啦”一下掷地有声地摔在她脚边,溅起一地剔透光点,红梅碎成数瓣。 南玉的杯子,就被他这样嚣张跋扈地摔下来,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材料不见得多名贵,但杯身上绘的四君子出自大师之手,是慎鉴当初带过来的,如今岑鹤九摔起来倒是一点不心疼。 她听见一向好脾气的慎鉴压低声音的同时咬牙切齿,“你小子太平日子过久了,想试试百鬼交战?摔我的东西倒是不手软!” “……你少唧唧歪歪的,反正这套杯子早被我摔完一个了,我现在给你凑个双,吉利!要是还不满意,你把老头地址给我,我回头再去求他给你画一套。” “你是要气死我,人都作古好几年了,这是绝版!岑鹤九,你给我去阴曹地府找人吧。” 容音听得好笑,嘴角带起一抹笑意,眼角却仍旧没有任何弧度,抬腿便继续往外走,心里倒数321。 果不其然,才数到1,便又听一声怒吼。 “容音!我岑鹤九说到做到绝不反悔!你今天要是踏出这个门槛……” “这话你刚才说过一遍了。还有没有新鲜的?”她头也不愿回,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想再看看那双淡漠倔强的眸子,他想呀。可她就是连一个眼神也不屑给他。 “你……我……”岑鹤九气急败坏,小声嘟哝,“我他妈再心软我就是猪!” 这一架吵下去,肯定要天昏地暗。 慎鉴咳了几下,打圆场道:“音音受伤了,先坐下包扎下伤口吧,你们都冷静冷静,有话慢慢说。” 毕竟他也没几个值钱的杯子好摔了。 岑鹤九眼神往容音露出的那截小腿上瞟去,比藕段还白嫩,渗出的鲜红却比朱砂还刺眼。 是刚才溅起的碎片将她划伤了。 岑鹤九很想说句对不起,但不知怎的,无比简单的三个字却堵在途中怎么也吐不出来,像一口提不上来的气,如鲠在喉。 谁让她连春捂秋冻都不知道,天还没回暖就穿这种牛仔裤。再说,要走的人也是她,想吵架的人也是她。 “说啊……”慎鉴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疯狂眼神暗示他说点什么。 岑鹤九抿着嘴,脸色比身虚体弱的慎鉴还苍白难看。 “不用了,不过是点小伤,我就不留下来让岑少爷为难了。免得鹤立鸡群变成瓮里醯鸡。我识时务,不做这个罪人。这段日子谢谢关照,有缘再见。”容音礼貌道谢,态度疏远,说完拔腿便走,竟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阿碧直愣愣地杵在原地,连袖子都忘了抄,回过神的时候人早不见影了,“我……我追上去看看。” “追什么追!你到底是谁的式灵?!让她走!她走去哪里?没有我给她圆场子,我就要看看她能死撑到什么时候!”岑鹤九猛拍桌子,茶碗每响一下慎鉴的心肝儿就跟着颤一下。 阿碧一脸委屈地蹲在一边,“可是这次我也觉得容姐没错……” 容音有她自己的想法,现在硬扭是绝对扭不过来的,过去十五年的经历不知还有多少不为人知,但阿碧知道,容音虽然看起来冷漠,但是如果事关他们的安危,容音是绝对不会把他们牵扯进去的。 不是要丢下她一个人,而是要让她和岑鹤九都冷静冷静,各自想想万全之策。 但岑鹤九现在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只知道一天被容音气了无数次,肺都要炸了,他想直接拿起手机给自己打救护车。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岑鹤九指着阿碧,吹胡子瞪眼。 “……”阿碧不敢再言语,默默低头。 慎鉴了解他的性子,这个时候越和他对着来,他就越拧巴,就算心里苦涩,也能自虐似的把自己拧成一根麻花儿,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死撑。 慎鉴吹吹茶面浮沫,淡然道:“其实阿碧说的没错,这次不怨音音。当初人家想当个普通人平平淡淡过日子,是你死缠烂打山盟海誓地硬把人家拽过来重拾旧业,现在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要重新经营这一行,你又百般找茬,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人非草木,不能你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你这性子,音音能忍你这么久,我都觉得惊讶。” “就是就是。”阿碧小声附和,“何况是容姐那样的性情……要不我还是跟去看看吧?” 岑鹤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半晌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谁爱去谁去,我还是那句话,踏出这道门槛,就别说是我忘虑阁的人!” 阿碧看着他的背影吐槽,“我本来就不是人……” 岑鹤九也没管他,法衣一脱只身上楼。 以往跟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老妈子一样劝个不停的人和鬼一个都不在,耳根子前所未有的清净,但是岑鹤九却格外地不习惯。 这种不习惯越发催发了暴躁。 房间里亮着台灯,他提笔练字强行压下难平的心绪,直到时钟过了午夜两点,他写满了十几张纸,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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