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鉴不忍,取出帕子擦了擦沾满血污的手,上去拦岑鹤九,“鹤九算了,回去再说。” 岑鹤九一挥手甩开,冷眼盯着发愣的容音,“伤疤不揭开,底下的脓血永远不会清干净。忘虑阁不要妄自菲薄的人,也不要当缩头乌龟逃避现实的懦夫。”
第32章 夜游宫14 “如果我告诉你,我杀过人,你是不是要更加避之不及,恨不得现在就和我解约了?”容音脸上挂着泪,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一点一点地掰开岑鹤九对她的钳制。 不就是造业么,反正她不怕,她也不打算留什么后代,容氏也早就将她从族谱上除名,她是孤身一人,无论有什么样的后果,她将来一人承受就是了。 容音捡起太清剑,步履虚浮地下楼。 “容姐……”阿碧要跟上去,被岑鹤九一嗓子怒吼喊住。 “让她走!爱走到哪去走哪去!” 她的身家财产还放在忘虑阁,他就不信她还真能直接一走了之。岑鹤九双手叉腰,牛气哄哄。 “不行啊,容姐身子太虚了,阳气还在外泄呢……”阿碧担忧地嘟哝,走又不敢走,只能求救地看看慎鉴。 “我去吧。你把这老鬼收了,赶紧回店里来善后。”慎鉴风一般匆忙地追下去。 岑鹤九盯着地上的老鬼,忍不住上脚踹了两下,气呼呼地说道:“怎么到头来好人全被小慎子做了?我就跟一恶毒后妈似的!” 阿碧低头玩手,“那可不是咋的……” “你再说一句?”岑鹤九指着阿碧的鼻子,横眉冷竖。 “……老大,我说咱们得赶紧把这鬼收了,不然一会有人来了不好弄。”阿碧说完,一溜烟化成一支温润的玉笔,架在岑鹤九手里头。 岑鹤九手指本生得修长好看,玉色在指间把玩几下,格外赏心悦目。 只是此刻那老鬼却没有心思欣赏。比起刚才在容音手底下拼命求饶的神态,现在他脸上竟然只剩沉沉死气。 岑鹤九在他面前蹲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鬼便面如死灰地开口:“师兄放我一马,我愿意以真话相换。” 道门之中为表尊敬互称师兄,但被一个满脸皱纹的老鬼叫师兄,岑鹤九还真挺不适应的。 “什么真话?”他决定掂量掂量价值再说。其实本来他也没打算放过这老鬼,管他说了什么,说完往信封里一收朱砂一封,让他自个儿在里头慢慢渡化去,你好我好大家好。 不想老鬼喘了几口气:“能……能不能先渡我点阴气?贫道方才被那丫头折磨得狠,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 岑鹤九观他情状,的确不是在说假话。若不是他和慎鉴及时赶来,这老道士恐怕连两分钟都撑不住了。 岑鹤九冷笑一声:“你倒是会看气,知道老子身上阴气盛。” 说着随手过了点气给他,让他勉强能维持着说话。 “谢谢师兄……” “你别叫我师兄,老子听着浑身发毛。” “那,那我就不叫了。”老道奄奄一息地睁开眼说,“不瞒你说,刚才你上来,贫道一眼就看出阁下乃是八字纯阴之人,和刚才那丫头一样,都是百年难逢的命格,对于修道者来说,更是上好的‘容器’。” 他说的话,岑鹤九心知肚明。“容器”一词并无甚贬义,修道者要炼气,无非是要使自己体内的气不断趋于精纯,最后达到无一杂质、阴阳二气平衡共进的目的。他和容音的气都是很纯的,这是天赋,所以在炼气这件事情上自然就容易达到更高的境界。 但是天赋的代价,是他和容音的气太过精纯,以自己的躯体为容器炼气时很容易失控。这种剑走偏锋的特性在收鬼气场外露时,也很容易彰显出来。 强者之所以强,是因为强者善于控制。 可是容音不知道怎么回事,很显然极度不会控制自己的气。 老道说着,颤颤抬起眼皮打量岑鹤九,最后将视线落于他咽喉处的疤痕上,“你和她一样,也有过阴气失控的阶段。控制得精准与否与个人心志是否坚定密切相关,在人心理脆弱的时候,就格外容易失控。” 岑鹤九不太想听这些,显得很不耐烦,“你什么意思?让你说正经的你东拉西扯什么?” 老道叹道:“我的意思就是,那丫头不会控制自己的气,因为她从小受的训练就是这样,生存条件也不允许她控制。” 那种环境,谁不是一个拼字,不是拼多多的拼,是拼命的拼。一场搏斗,谁拼命谁就能活。 “什么训练?什么条件?”岑鹤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容亭修虽然晚节不保,但是还算个慈父,不存在对容音进行惨无人道的魔鬼训练啊。否则那丫头片子怎么可能闲着没事就来找他麻烦。 “我说的不是她还在璄州的时候,而是过去的,她消失的整整十五年。” 岑鹤九往回走的时候,兜里揣着没能派上用场的信封,整个人还处于发懵的状态。 他想起当初在是否要拉容音进忘虑阁这个问题上,一向好脾气的慎鉴不止一次和他争执过,岑鹤九不停回想起当初慎鉴对他的质问——“你知道过去的几年她到底去了哪,又发生了什么吗?一个大活人在日头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真的找到她,你能保证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容岁弦吗?” 岑鹤九老实回答:“不知道。不能保证。” 别看慎鉴现在从善如流,可容音刚过来那会儿,他没少对岑鹤九搬大道理出来,“做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传承。可她的传承断了多久?就算是极有天赋的人也不能无师自通,可她摆明了不想再入行,你硬要拉她进来,不仅是在害你自己,也是在害她。” 岑鹤九平静道:“阿鉴,你跟我提传承,可当初也是我寻到你。若我没有寻你,你的传承又是如何?” 慎鉴脸色一下就白了。他自知劝不动岑鹤九,头一次不讲理地抬杠道:“一纸红约,不过儿戏,难不成你还把书架上压着的陈年旧历当了真?” 一句话下去,岑鹤九的眼刀就正儿八经飞过来。 慎鉴立刻装无辜,“我上次去你房里拿书不小心看到的。” 现在想来,岑鹤九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是错了。他根本就不够了解容音,甚至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除了璄州打打闹闹儿戏一般的九年,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共同话题可言,可是那些孩童天真的时代,又怎么能够拿来衡量现在。 故乡月再明,抵不过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 岑鹤九回到老中心市区,行尸走肉一般往深巷里去。也不抬头看路,认路全凭身体本能。 越靠近忘虑阁,阿碧觉得浑身舒服多了,现身出来聒噪道:“老大,刚才那道士说的,你觉得有几分真?” 岑鹤九沉着脸,“我觉得全真,毕竟人家修全真道。” “……”阿碧怀疑岑鹤九是给气疯了,这个时候还能讲出冷笑话,令人瞠目结舌。 刚才那老道士说,道门之中有一个见不得光的组织,叫【云深】。云深长年招揽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是自愿拜入的修道者,修炼一种剑走偏锋的术法。 这组织他前些年还小的时候,耳闻过几次。近年来道门衰微,再加上术法古老,他以为这种不上道的组织自然而然就散了,没想到,竟然一直存在。 他们的术法也是在打擦边球,算不上邪术,但是危险得很,往往需要修道者在战斗中外放自己全部的气,以达到高爆发的目的。这种术法说得好听点是激发潜力,说白了就是靠消耗自身寿命来换取能力。说得再难听点,指不定这人哪天就和鬼祟一起同归于尽了,过了今天没明天。 为了达到最好的训练效果,云深的当家人经常会刻意放恶鬼出来让他们战斗,没有恶鬼便造几个出来,反正只要手段够残忍,多恶的鬼都可以生出来。 再有空缺的时候,就让那些孩子自相残杀,天赋低或者不够拼命的人,就会被淘汰掉——就是死去。 原本就是孤儿,不明不白地死掉也不会有人追究。甚至为了能多活一天、多吃一碗饭,相信很多绝境中的孤儿都自愿参加这样的组织。 斗法的残忍岑鹤九不是没见识过,最厉害的高手能踏罡步请神,天雷降下来冲天灵盖一劈,别说全尸,一丝魂魄都不会留。但这种方法极其伤身,弄不好非死即残,岑鹤九从来不用,即便是其他高道在这上面也是谨小慎微。但云深那些人残忍无度,未必不会教孩子用。 更何况就算鬼神请不得,刀剑总是用得的,人在绝境中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出来。 岑鹤九听完,瞬间就联想到十五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灾祸。 那天岑鹤九的爷爷大寿,许多亲友都拖儿带女来庆贺。就在筵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岑鹤九的父亲岑东陵突然说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不到半个小时,后山的位置便传来雷声闷响。 尚在席间推杯换盏的众人不曾察觉异常,岑鹤九却因全阴的体质自小灵觉敏感,当时他已有十二岁,觉得不对便独自跑去查看情况。 结果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倒在地上,后背插着一柄剑,左手还维持着没有捏完的诀,赤焰一般红得刺眼的血染红了地面。 岑鹤九认得那手诀,是请神上身引天雷的诀。不到万不得已,岑东陵绝不会捏着豁出命去的术法。 岑鹤九也认得那柄剑。道门中两柄宝剑,一柄雄剑称太虚,拔剑似有如云虚雾缭绕剑身,缈缈若烟;另一柄雌剑称太清,剑身清亮如水呈光若月,两剑相遇时便如水笼寒烟,图合太极。 岑东陵背上那一柄正是容家的太清剑。
第33章 夜游宫15 后山靠近璄水,绵延的璄水对岸站着一个人,全身都用黑色斗篷遮住,但和那人身上的血气相比不过是欲盖弥彰。 四下寂静无声,可岑鹤九却察觉出了那寂静中的危机四伏。 少年勉强支撑着没昏过去,一边强忍眼泪一边跑回去喊人。后来想想,他孤身一人跑过去,为什么对方却放过了他呢? 因为这是一个局,是从一开始就布好的陷阱,等着他们投身进来,等岑鹤九做那个引大军过江的引子。 激烈的混战中,岑鹤九仗着自己身形不显眼,趁乱去拖岑东陵的尸体。可是战局哪容得他把一个沉甸甸的成年人拖走,最后他只来得及拔下太清剑抱走。 那场战役来得突然,他们没有迎战的准备,甚至有一大半的成年人都在筵席上喝得醉醺醺的,损失已经不是惨重二字可以形容。 而且对方像是有意而来,岑氏竟然全族被灭。以容氏当家人为首的一支血脉愤而抵抗,同样是死的死残的残,剩下的一二旁支也再撑不起大梁。至于慎氏人丁本就不兴旺,这些年中家中男子都得了怪病相继去世,剩下一个天生体弱娘胎里带病的慎鉴,那次筵席并没有来参加,对方也显然不把慎家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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