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音把虚弱的鬼魂猛地往前一拽,玉娘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你真以为双蕖是我和徐郎?我是夙愿得偿而死,又何来情怨情痴……你真以为……咳咳……” 鬼魂在香消人间的时候往往会暴露死前的形容,此刻的宁归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红肿的双眼中落下清泪两行,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眼看魂魄就要散尽了。 容音咬牙切齿地威胁道:“你不许死!你不许死你不许死!我说了要替你承负,我是容氏后人,我说到做到!你告诉我亭晚究竟是谁,我妈到底去了哪里,当年我父亲为什么……” 说到一半,竟然哽咽。 阿碧偷眼看去,看见容音眼角也似玉娘那般通红,脸上泪雨不分,往日锋利如刃的双唇此刻紧紧抿在一起,却抑制不住悲伤的表情。 玉娘顿时明了,“原来你是容氏后人。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你放心,我自己造下的业,我自己来受,不用旁人。我厌恶巴兴言那样的小人懦夫,又怎么会做和他一样敢做不敢当的人。” 容音听她说完,另一只手薅住阿碧揪到身前,威胁道:“不说是么?可以,我现在就画道符灭了你。怨鬼是么?只要我高兴,可以让你在这里再转一百年。” 玉娘被这番话激得发笑,怨气散去后,看容音的眼神竟有点慈母情怀,“如果当年我女儿也能活下来,会不会也和你一样……” “我不是你女儿!”容音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天师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有很多鬼管她叫过“女魔头”,管她叫过“容煞”,现在还有人叫她“容嬷嬷”,但就是没有谁把她当过闺女。 玉娘抬手,在发间摸索几下,“是你想得太复杂了,我引你过来,只是因为自己受够了这样的轮回,想要一个解脱。由于我的怨气太过强大,百年来已经在山谷中吸引了无数的冤魂,如今我这个‘鬼母’要散了,也镇不住它们了,估计还是要在燕丘引发一场灾难。不过……想必也不用你来善后。” 她握住容音的手,将自己纤弱无骨的腕子挣脱出来。宁归玉形散的一刹那,持续许久的暴风骤雨倏而停了。天雷滚滚而下,浓云密布之中闪电如同骇人鬼面。 容音打了个哆嗦,一道闪电从眼前劈过,再抬眸看时,眼前已经空空如也。与此同时山间狂风大作,在容音眼中,谷底瞬间卷起一束黑风狂暴,震耳欲聋的凄厉哭声混杂其中。她捂住耳朵,被这些愤怒的声音压得喘不过气,但仍旧不能阻止它们觅活人气息而来。 就算捂住耳朵,她也还是能清清楚楚地分辨每一个声音,听见每一声哭诉和不甘。 鬼物之间靠磁场相互吸引,玉娘的怨气磁场吸引来的都是女子,从不足月的小鬼到垂垂老妇,各种年龄的女鬼应有尽有。容音被这些东西攫取着每一寸呼吸,听着那些声泪涕下,杜鹃啼血般的哭喊,仿佛自己也要被这怨气卷进去,万劫不复。 混乱之中她看见鬼气冲天,失去了依附的女鬼们纷纷向冤死的方向复仇而去,不知哪个推了容音一把,她失去重心,便往浓雾滚滚的山谷中跌下去。 “容姐!”阿碧立刻抓她的手臂,但刚才耗费了太多灵力,他的躯体已经难以化出实形,眼睁睁地看着容音的手臂和他半透明的手掌在空中错过,阿碧觉得自己已是从头凉到尾。 “还好……”她看着崩溃的阿碧,嘴角浮出一抹淡笑。 还好没有把阿碧的本体带过来。否则他也要一起遭殃。搞毁一只修出了灵体的几百岁的老鬼,她怕是要做猪被人吃几辈子来还。 可惜……她不会传说中的御剑啊。不能召唤谷底的太清剑飞上来救她一命了。 人在将死的时候,居然还能打起精神幽默一把。 容音不想死前面对一个比一个惨的鬼脸,索性闭上眼。 下坠感持续没多久,突然被人截断。 容音只觉得自己脆弱的腰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没等她缓过疼痛,眼前便闪过一片光亮,竟像是天光袭来。 天终于亮了?容音刚要睁眼来看,便被人按着脑后堵在怀里,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看。” 顿了顿,又添一句,“我斩鬼的样子,丑。” 岑鹤九说着,转了转握着太虚剑的那只手,落地接连劈开两只恶鬼,抱着容音原地转了个圈躲过扑面的血雨,再一脚踹开抱着他大腿不撒的某绿鬼,捏诀念咒。 金光大放之处,妖魔无所遁形。 容音本想说斩鬼还是她来吧,她还能扛一会儿。转念又想起她年幼时问过容亭修的话:“爸爸,岑氏为什么只会渡鬼?怎么脏活累活全是我们容家来做啊。” 容亭修笑她不知世事,“岁弦,世上没有不会斩鬼的天师,但渡鬼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好的。稍有差池,便是生灵的一条命。我们容氏天生不适合渡鬼,所以岑氏便甘居其后,让出一席之地。否则,道昌门早就不是三家并立。” 很多人都想一家独大。可相互扶持,却恰恰是最难得。道光长存,和衷共济,一“道”一“和”,是道门繁荣共昌的精髓所在,从古至今都不曾变过。 想起往事,容音把脸又往下压了压,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玄色道衣上的绣纹是郁罗箫台之上仙鹤嗥鸣,太虚剑晕出琼玉清光,单手起落间鬼哭随风散去,就连阴云都四下散开,不再遮蔽山间第一缕晨晖。 “你骗人。”容音哑着嗓子说道,圈在窄腰上的手臂逐渐抱得更紧。 哪里丑?分明是清风皓月,盛世风华。 岑鹤九没有压制自己的阴气,眼底是暗海沉礁般的暴虐,听见怀中人的控诉却提着嘴角,舔了一下溅上血气的牙齿,“我骗你什么了?” 容音压抑着情绪,强装平静,“你明明说要和我恩断义绝,割袍断义,陌路不识,分道扬镳……” “我这么有文化?我怎么不知道。”说着又按住胸前不安分的脑袋,“别看,马上就好。” “骗子。”容音才听不进那么多,能听得进去她就不是容音了。 岑鹤九手起剑落斩下去,一只企图靠近他们吸食阳气的恶鬼顿时化成碎片,散作空中粉尘。 抬眼看去,已是东方破晓,辰星悬上。 该结束了。 岑鹤九感受着胸前一片温热的湿润,喉结动了动,违心骂道:“傻子。”
第54章 双蕖怨18 一夜暴雨淋起了高烧,容音脸上的潮红早就不是因为阳气外泄导致了,而是摸上去烫得烧手。 岑鹤九草草处理了现场,捞起怀里的人往山下走,弄得阿碧直捂眼。 怎么一上来就搂搂抱抱的,老人家看得肝儿颤。 真是夭寿了,岑鹤九出现的时候,阿碧还以为容音能气得复活还自带钢甲装备,徒手大战五百个回合。 结果他又看走眼了。 人家竟是犹豫都没犹豫,一个搂一个抱,还有比这更酸的场面吗?牙都被酸掉了。 眼前的容音绝对是被附身了。绝对绝对是被附身了。 眼看岑鹤九要顺着一处山坡下去,阿碧狐疑道:“不对吧老大,你从哪上来的?” “就这儿啊,这不还有我的脚印么。”岑鹤九抬抬下巴,一段时间不见头发已经变长了,落在额前,细碎的发丝挡眼。 说完反倒不解地问:“你们从哪上来的?” 阿碧眼神心虚地飘了飘,视线扫过容音手臂上的伤口,还有全身上下看不见的无数伤痕累累,没说话。 抱着人下山难度太大,岑鹤九让容音趴到他背上,阿碧跟着,顺便探路。 只听岑鹤九冷着脸道:“我回去再收拾你。” 阿碧:“……QAQ” 都这样了还要收拾他,他可都快魂飞魄散回老家了。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几乎陷入昏迷的容音听到动静,动了动,“不关阿碧的事……是玉娘引我上来的。” 岑鹤九沉默了一瞬,“玉娘的事,我听说了。” 阿碧好奇凑上来,“这么快?你在哪听说的啊老大?” “阿鉴说联系不到你们,怕出事,就和我连夜赶过来了。结果我们赶到的时候发现你们已经不见了。村长怕闹出人命,给我们说了大致经过,叫我们等天亮上山找人。” 阿碧怔了怔,“慎小爷也来了?怎么没看见?不是老大,怎么是你一个人上山的,连个带路的都没看见啊。” “小慎子那身体能淋着雨爬山?那我也太没人性了。我走的时候雨还没停,村民都知道这山上闹鬼,连砍柴捕兽都没人敢越过山腰,谁敢半夜给我带路?” “那你……” 他是一个人上来的。 “没事儿,上山就一条路,好找,村长给我说了几个设置捕兽陷阱的地点,我全避开了。”岑鹤九把容音往上撮了撮,一滴滚烫的触感落进脖子里。 岑鹤九就受不了她哭哭啼啼的,小时候靠着这一招坑光了多少次他的零花钱,每次容音只要一哭,他就觉得大事不好。这一招比防空警报还灵。 “怎么的,属水龙头的。” 容音滚烫的脸贴在他脖子上,只觉得这段时间他又瘦了许多,肩胛骨硌得人生疼。 “对不起。”她低声说。 风吹林晃,沙沙声如同鬼魅低语,让人恍觉刚才出现了幻听。 岑鹤九弯了弯嘴角,“担下了容道长这声对不起,是不是就得负天大的责任?” “什么责任?” “赴汤蹈火啊,上刀山下火海啊,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啊,之类的。”她怎么觉得这是容岁弦坑他的新花招呢?哭没有原来那么好使了,她就换了2.0。 “你烦死了。”容音头晕目眩地把头靠在他身上,觉得和这个人没法正常交流。 岑鹤九其实心里想说的是,他愿意。 但是不傲娇怎么可能是岑鹤九,他早把真心话吞了下去,“这次的事不怪你,我听小慎子说了,这个宁归玉是借着你爸妈的名头把你引过来的,实在太可疑。换了我,我也会来。” 容音猛地抬头,结果就是眼前一阵发黑,她差点吐在岑鹤九身上,忍了好半天才忍住,“他都知道了?” “阿鉴一开始就是猜到了由头,才会和我商量打电话给你,问你要不要单独处理这个单子。” 涉及私事,换做是他和慎鉴,都不会想假手于人吧。 “原来你们早就商量好的……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容音一下子绷不住,眼泪涌出来全落进岑鹤九的脖子,可怜岑鹤九上山淋了雨,下山还要变着法淋雨。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出于尊重还是让她出面了。阿碧是他给她上的保险,如果阿碧这一环出了偏差,他自己是最后的底牌。 “但我现在后悔了。”岑鹤九语气凉凉,“谁知道你这么拼,命都可以不要,居然把阿碧留在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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