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瞪大眼睛,眸子里的光就这样消失了。 蛊虫一拥而上,如同曾经吞噬傅囹的父亲那般,很快轻而易举地吞噬了这具很快失去生息的尸体。 血溅了满手,而傅囹只觉得畅快。 直到回过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看着她,满脸惊愕的韩淼。 顾清崖跟徐瑾说起韩淼这两年的经历时,徐瑾一下就抓住了重点:“年轻道人?他遇见你了?” 顾清崖挑了下眉,散漫道:“不知道,那道人脸被糊住了,身形模糊,看不出来。” 罩主对一个人记忆不清时,罩中人物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比如罩中许多过路人,其实在顾清崖他们看来都是没有脸的,但身为主角的傅囹他们不会发现任何异常。 韩淼自己要留在这里,道人也不强求,留下他后就走了。 因此徐瑾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竟然也不再多问。 这次重逢,一人一鸟都沉默了许多。 韩淼能化形了,很多事情也变得不一样了。以前他们能抵足而眠,如今却不同。 以往无话不说的他们,仿佛因为居住的房间隔着一面墙,再次见面,彼此之间也隔了一面看不清的纱。 他们只能靠粉饰太平来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聊着尴尬的话题,讲些无趣的笑话。 提起以前的种种时,倒是气氛欢快,但那语气中,竟然也都透着几分怀念的意味。 韩淼虽然表面没说什么,也没再和傅囹吵架,但他明里暗里,还是会试图跟傅囹灌输一些东西。 他常带傅囹去吃她以前爱吃的鹿肉,买她以前最爱玩的拨浪鼓……去做她以前喜欢做的很多事,然后牵住她的手说:“这样活着不是很好吗?快快乐乐的。” 他们以前形影不离,比牵手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可如今傅囹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只觉得陌生。 大概是化了形,人和鸟,总是不一样的。 “你知道吗,人手就那么大,能握住的东西太少了,总得有些取舍。”韩淼说这话时,看着天边的红云——那是在绵族特有的奇观——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些傅囹听不懂的叹息。“我希望你能过得快乐点,而不是……” 傅囹总是兴致怏怏,接了东西,又只笑着,摇头不语。 后来韩淼看她总穿从前的破布旧衣裳,易无凉也从来不管,便又带她去选衣服。 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一张绣着凤凰的红色布料,请绣娘做成了一条长裙。 这年冬天,韩淼将这条红裙,送作了她的生辰礼物。 傅囹身为族长唯一的弟子,生辰必然也是人人恭维众星捧月的。 然而她没在宴会上呆多久,就在韩淼的催促下回房换上了新衣裳。 “新的一年,就要穿新衣嘛。” 韩淼看着她一袭红裙、裹着狐裘走出来,再踏入雪中,呆了半天,傻愣愣地挠挠头,说:“你皮肤白,红色最衬你了,我就知道。” 久不舒眉的傅囹闻言,终于展颜一笑。 “你看,”韩淼绕着她转了一圈,高兴道,“就这样多好,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以后年年都送你生辰礼,比这件裙子更漂亮,更华丽,更……” 傅囹却慢慢收了笑意,道:“不好。” 韩淼满脸的笑又僵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好——你不想和我一起这样过下去吗?” 傅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三水。” “我不想要拨浪鼓,不想要新衣裳,也不爱吃鹿肉了。” “你知道的,我现在想要什么。” 她要报仇。 踏上这条路,还能回头吗? 即便能,但终点已经近在咫尺了——她已经不愿意再回头了。 那晚韩淼坐在她院子的墙头上,看着外面的雪下了很久,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还是她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他潜意识里仍旧把她当做那个倔强但懵懂天真的小女孩呢? 他不知道的是,一门之隔的屏风后,傅囹坐在床榻上,珍之又重地将那件红裙摸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她难得穿了一身红衣。 西北绵族的规矩繁多,旧族长被易阿婆谋害后,她当上了新族长,整个族群被大清洗,几乎全都换成了她的人。 而韩淼这个陌生面孔的出现,以及傅囹语意不清的模糊态度,让易阿婆很不满意,这让她想起来了曾经傅囹用一只鸟来威胁过自己的时候。 虽然傅囹现在很听话,但她会为了一只鸟反抗她第一次,就必然会有为其他东西或者人物反抗她的第二次。 生辰过后第二天,易阿婆带着她,以历练她为由,去了一趟九幽冥府。 魂入冥府,走过黄泉路,踏过彼岸花,踩过奈何桥,游过忘川河,看过三生石,望过望乡台,再喝孟婆汤,跳入轮回海。 此一遍,便是轮回道。 道无形,怨有形。 忘川水对亡魂来说是极大的折磨,水过身时,形同刀刮肉/体,有如凌迟之痛。 每一个含冤而终之人,若不想徘徊故地直至魂飞魄散,便只能来到忘川,跳入河中,以此魂痛,来洗刷生前痛苦。 直到怨气被苦痛磨尽,方能喝下那一碗可忘尽一切的孟婆汤。 除此之外,忘川中,也常有一些不愿投胎、要守着生前记忆的倔驴魂魄。 源源就是其中一个倔驴。 找到他并不费劲。 易阿婆站在河边,指着他从水面露出来的一个圆圆脑袋,对傅囹说:“还记得他吗?” 傅囹随之看去,从那张浑浑噩噩的年轻的脸上仔细看了半天,随即脑子嗡地一声,浑身都僵住了。 她记得这双眼睛。 那是她十年噩梦的开始。 她为了那句“报仇”,日日夜夜提心吊胆步步为营,不敢松懈半分。 那仿佛诅咒般的两个字,化作无数双手,拉扯着她不断往前走。 走到如今,她的手上也已经数不清有多少血了。 不愿的,自愿的,早就分不透了。 可直到现在,她还是没能彻底报了这个仇。 在最难堪污秽时,却见到了最纯真无邪时的玩伴。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脑袋已经扭了过来,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早已被忘川水灼伤得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茫然和疑惑的表情。 易阿婆说:“他不肯投胎,说是要亲眼看着老婆子我下了十八层地狱再投。” “我便让人把他投入了这忘川水中。” “十几年了,这小子早就记不清什么事儿了,却还是这么倔,不肯投胎……这份气性,倒是有意思的很,要不是他天生阳气足,不适合入蛊道,我早动了要收他为弟子的心思了。” “放心,”易阿婆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他不记得你了。” 傅囹心想,正是如此,才叫她恍然。 种种别离再相逢中,唯独故人相见不相识,最是令人心痛。
第36章 恶骨 忘川边的风吹得人心口生疼。 她垂下眼, 慢慢退了一步,说:“师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也早就不认识他了。” “是不认识,还是不敢认识?” “……师父说笑, 年幼时不懂事,才会时常顶撞师傅。我如今对师父忠心耿耿, 只想过好以后的日子。” “是吗?” 易阿婆附在她耳边, 声音带着老人家特有的嘶哑:“但我不相信你。” “要我信你也很简单。我这有把刀,是你当初帮我制作鬼器时,用那些女子的生取心头血滴在上面制成的, 还记得吗?” 傅囹预料到什么,半晌, 迟钝地点点头。 “鬼器煞重,可灭灵魄, ”易阿婆桀桀笑着, 将袖子里的短刀缓缓塞到了她手上,吩咐道, “你去把那小鬼杀了, 我就信你。” 傅囹手指僵住了。 沉默许久,她正要张口,易阿婆又幽幽地补充道:“其实, 若你实在下不去手,老婆子我也能理解, 毕竟是从小的玩伴。” “我便再给你一个选择——杀他, 或杀了你那位整天聒噪不休的朋友。” “……一个是幼时玩伴, 一个是朋友——你会怎么选呢?” 傅囹盯着手里的刀, 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后,她麻木地点了点头。 易阿婆满意地笑起来:“我们阿囹一向是聪明的。” “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后,我要看到你的答案。” 旧友与新人,谁更没有价值呢? 傅囹不知道。 易阿婆走了,而她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忘川河边待了整整一天。 离开前,她仿佛感觉到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一回头,浑身湿漉漉的源源趴在岸边,问她:“你认识我吗?” 亡魂都是死前的模样,他个子小,又胖,在已然长大成人的傅囹面前,更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幽冥之中无日月,只有奈何桥边点着用彼岸花的梗叶制成的长明灯。 灯火从旁打落,照在过往的幽魂身上,落在忘川河岸边,也分割了他们的世界,形成一道光影分明的交界线。 她在这头,源源在那头。 见傅囹不说话,源源又自顾自道:“我觉得我认识你。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嗯。” “你是来看我的吗?没想到我生前还有朋友啊。” “……是。” “你怎么话这么少?我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你既然是我的朋友,就不能和我多说几句吗?” 傅囹沉默了很久,问:“说什么?” “我在忘川里已经待了十几年了,地君说,再过两年,我就必须得上岸重新投胎了。但听闻人间已经变了个样子……虽然我也不记得先前的人间长什么样了,但你能跟我讲讲吗?” “我……”傅囹看着他一如既往亮晶晶的黑眸子,哑然片刻,“我也讲不出。” “这有什么好讲不出的,”源源撇嘴,“你见过什么风景,遇到过什么人,有些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事……这么多年,一丁点也没有可讲的吗?” 傅囹沉默许久:“没有。” “那你在人间过的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傅囹没能给出答案。 源源不满:“你这个人,好生奇怪。是我见过活得最不像人的人了。” 这段没头没尾的聊天就此结束。 傅囹按着来时的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绵族。 接下来两天时间,她总在夜里辗转反侧。 但还未等她做好选择,没过几天,韩淼竟然主动向她辞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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