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囹不太明白,分明这次的重逢是韩淼求来的,可这重逢之后的再离别,也还是他主动提出的。 他的神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对傅囹说:“你既然想得很清楚了,我留在这里,也只会干扰你。” “既然不是一路人,也许早早散了对你我都好。” “今日之后,再遇到的话,若是让我撞见你对无辜之人动手,我是真的会出手打你的——不会留情。” 那时傅囹坐在梳妆台前,梳发的手顿了须臾。 随即垂眼,说:“好。” 韩淼便走了。 他孑然一身地来,也干干净净地走,如同她当初一走了之那样,没有留下其他任何只言片语。 傅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回头。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源源对她说过的话。 ——那你在人间过的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这话问错了。 她在这场血与仇的游戏中苦苦挣扎了这么久,只有韩淼告诉她,她可以回头。 可是现在他也走了。 没有人会在乎她了。 她在人间,却如地狱。 等了这么多年……傅囹实在是等够了。 但谁说这场抉择,她只能二选一呢? 傅囹放下长发,拿出那件被自己压在箱底的红裙,一步步给自己穿上,又对着镜子转了一圈。 红裙绽开,她提了提唇角,映出镜中人美艳如花。 她拿出那把鬼刀,去了易阿婆的居所。 她站在易阿婆面前,恭顺地说,她想好答案了。 易阿婆听了,诧异地问:“你确定吗?” 傅囹依旧是垂着眼,说:“确定。” 易阿婆缓慢地笑了一声,随即抬手吩咐族人,去地府要人。 傅囹告诉她的答案,是要放弃源源。 不算意外,但也很意外。 然而派去的人前脚刚出了部落,后脚傅囹就突然发难,袖中滑出的鬼器直直刺向易阿婆的命脉。 易阿婆大惊,后退敲杖一声厉喝,一个又一个族人死士便及时出现,替她挡下了这把刀锋利的刃口。 她怒斥:“我就知道你心术不正!终于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傅囹面无表情挥动着手中的刀,来一个杀一个,另一只手又用驱动着白绫,让自己亲手王大的蛊虫朝易阿婆狂奔而去。 非同主的蛊虫相斗相杀,互相撕咬纠缠,堆了一层又一层的虫尸。 她在满殿血色中抹了一把刀上的血,面不改色地捅进一个死士的身体里,轻声回道: “是的,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虽然这原本不是她要发动计划的时候。 但已经不重要了。 易阿婆觉得她想杀自己是不自量力。 她一手教大的孩子,还能厉害过她? 然而她想错了——傅囹确实是极有本事的,她是被自己亲口认证过的,于蛊虫一道的天赋异禀。 她养了这只蛊苗十几年,自以为无人能敌过自己,自以为能永远掌控驱动对方,却不想如今毒虫长成,她也到了被反噬的时候了。 看着自己的蛊虫竟呈现出节节败退的现象,面前的死士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傅囹一身红衣满脸是血,却仿佛分毫未伤…… 易阿婆终于有些慌乱起来。 手中能驱动的蛊虫全都阵亡,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虫卵朝站在屋中央的她围了过来,密密麻麻,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易阿婆躲无可躲,怒气冲天地叫骂:“你荒唐!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还是一心一意想要杀了我!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傅囹冷眼看着她被密密麻麻的虫群吞噬,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阿爹死去时的那一幕。 那时的阿爹一声没吭,而此时的易阿婆却在虫群中伸出了手,似乎想求饶,但最后只剩满脸怨毒:“傅囹,你恩将仇报,你没有心!你会遭报应的——” 傅囹淡漠地踩上一名死士的尸体,说:“谁都有资格对我说‘恩’,唯独你没有。” 掌控了她十几年人生的阴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在了她的虫卵之下。 傅囹忽然觉得自己前十几年的隐忍都如同一个笑话。 她把易无凉想的太强大,太不可反抗,以至于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为了取信于她,做尽了恶事。 最后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已经被她逼走。 这次真的没人会站在她身边了。 但韩淼都已经走了,她也没有顾忌了。 既然已经杀了这么多人,那再多杀一些,也没关系吧? 傅囹冷漠地想着。 她重复着手起刀落的动作,麻木得几乎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情绪的存在。 杀了这些绵族人,让他们也尝尝,被灭族的滋味,然后再自杀——去替那小鬼求求情,代替他受忘川之刑,让他尽早去投胎……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想法。 傅囹一直都清楚,韩淼说的是对的。 这个世道似乎一直在逼她做出选择。 人手就这么大,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总要舍弃一些东西的。 而她如今决定舍弃的,是愚蠢无用的善,她决心捡起的,是不可磨灭的恨。 傅囹从易阿婆的居所一路杀到了绵族的城门。 蛊虫随着她蜂拥而至,人群尖叫着溃散而逃。 傅囹却不在乎了。 她已然杀疯了,满眼血红,形同鬼魅,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一个半大的孩子眼看躲不过,站在街头大声哭着骂她:“妖女!你师承易无凉,怪不得和她一样狼心狗肺!易家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囹猛然回头,抬手用白绫将那孩子从母亲怀里抓了过来。 她眼睛血红,呢喃着道:“我不是她的后人。” “有本事做没胆子认!”少年瑟缩了一下,又昂起头哭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傅囹当然会杀了他。 但意外出现了,她手里的刀没能捅进这个孩子的身体。 它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手挡住了。 红色的血液从对方掌口流出,源源不断,一点点滴落在地面上。 傅囹抬眼,看见去而复返的韩淼,依旧面无表情:“让开。” 韩淼上前一步,面色焦急:“阿绫,易阿婆已经死了!” 傅囹冷眼抽出他掌心的刀刃,道:“那又怎样?” 韩淼痛得手都在发抖,却顾不上了,他试图用那只满是血迹的手去抓她: “你想报仇,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没有真的去拦你,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左右你的决定和未来,你既然决心要这样,那我只能给你让道。但报仇是有底线的——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哪怕是为了报仇,也太过了——收手吧。” 傅囹却甩开他:“我要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 她顿了下,又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韩淼,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走了吗?” 要走就走得越远越好啊。 为什么还要回来? 反复做出抛下她的决定再反复回来看她的笑话,很好玩吗? 韩淼看出她状况不对,目光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担忧,张了张口,刚要说话,下一秒,却忽然凌空喷出一口血来。 刚被人带到城门的小鬼源源被眼前的场面吓得连连退后,那被傅囹抓过来的孩子也倒在地上,手脚并用,趁乱哭着跑走了。 傅囹如梦初醒般面色猛然一变:“韩三水!” 韩淼低头看了眼掌心纹路,脸色因为失血而迅速变得苍白起来。 傅囹丢了刀,手足无措地扶住他:“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吐血——” “好像被……咬了一口。”韩淼腿脚无力支撑身体,半跪了下来,苦笑道,“蛊虫是我的天敌,我和你说过的。” 傅囹脸色一僵。 蛊虫围绕在他们身边,依旧对韩淼虎视眈眈,只是没有主人的命令,这才没有动罢了。 傅囹这才想起,韩淼很早以前就和她说过,这些毒虫是他的天敌。 以往她炼蛊,韩淼从来都躲得远远的。 傅囹不相信他不知道天敌是什么意思,可刚刚他却直愣愣地闯了过来……只是为了阻止她继续杀人。 蛊虫认主,已经和她一样杀红了眼,又被韩淼踩了好几脚,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四处都留下了痕迹。 傅囹拉着他的胳膊,白着脸道:“……你不该回来的。” 韩淼却轻轻拉住傅囹的手,低声道:“有人告诉我,说你杀红了眼,再不来拦你,你下辈子就要投成猪胎了。” “我想着,若是见面会死的话,死前最后一面见到的人是你,那也不算太冤……” 傅囹眼圈红了。 她声音哆嗦着打断了韩淼的话:“你他娘说遗言呢?闭嘴!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蛊虫之毒,唯有绵族人能医。 韩淼却又咳了好几声,脸上的气血短短片刻就被抽干了大半。 他缓缓道:“没记错的话,我刚刚来之前,被你杀掉的那个,就是族里唯一的大夫。” 傅囹:“……” 她不记得韩淼来之前她杀的人是谁了。 她本觉得是谁都不重要,在她眼中都只有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千篇一律,毫无记忆点。 可韩淼这话一说出口,她张了张口,便说不出话了。 韩淼叹了口气:“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是我爷爷常跟我说的话。” “萧绫,不是所有的仇恨,都是只能用杀人来解决的。” 傅囹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梗着脖子答非所问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叫萧绫。” 那不过是个假名罢了。 韩淼却缓缓眨了眨眼:“可你在我这里,一直是萧绫啊。” 傅囹低着头,看着他不断溢出血迹的嘴角,以及皮肤脉络下被爆起的虫母疯狂蠕动的血管…… 她眼睛干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不过你也,别担心,”韩淼扯了扯嘴角,说,“我跟你说过的,我可是,寒鸟……西天神鸟……轻易是,死不了的。” 话虽如此,韩淼的身体还是在傅囹怀中一点点凉了下去。 唯有两人交握的那只手,始终温度如常。 傅囹浑浑噩噩的,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萧绫。” “别一错再错了。” 良久,傅囹放下他,起身看了眼周围。 满地尸体。 她退了几步,看着满手的血迹,忽然心生茫然。 大仇得报,可她却一点也不畅快。 易希死了,易无凉死了。 ……韩淼也死了。 红色张扬,最衬她了,这话是韩淼说的。 可如今他送给她的这身红裙身上,染的尽是故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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