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喜依旧埋头拨算珠。算珠噼里啪啦响,声音清脆又略显杂乱。 “算了,算了,小喜叔,我不问了。你这算珠声吵得我脑壳疼。”慕白蔹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后悔问了不该问的,“还有,你方才从百进千,误拨了万。” 胡小喜乱方寸,属实难得。但慕白蔹也不希望他方寸乱得太久,因为一旦算错了账目,到时她还会被拉去一起对账。 胡小喜总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扫了一眼账目,将算珠退回原先的位置。而后又叹了一口气:“因为自卑。” “诶?”慕白蔹讶然。 “楚国三大望族,除王族萧氏之外就是斯氏和沈氏。斯伊是斯家嫡长女,含着金汤勺出生,不知民间疾苦。而我,只是叶无息路边捡来的孩子,一介卑贱草民。卯字部副执事这个职位,在那些大家族眼中也上不了什么台面。我们之间,云泥之别啊!我不相信自己能给她同等富贵的生活,也不相信过惯了富贵生活的她,能甘于柴米油盐,能接受那样的落差。” 慕白蔹听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不到小喜叔也会有这样世俗的想法。这跟你那句‘白衣胜卿相’的心境,可差太远了。” “年少之时再张狂又怎样,还不是要向现实低头。夫妻之道,不是你们这些没经历过的小后生能懂的。拿你来说,现在飞蛾扑火一般追求心中之悸动,说着至死不渝,若干年后,若被伤得遍体鳞伤,许是会后悔此时的决定,乃至生出怨念。” 慕白蔹撇撇嘴:“你能盼我点好的吗?”自相识以来,她便觉得胡小喜此人忧患之心极重。过去日日催促她勤学苦练,以防慕深反水;现在日日提醒她莫要耽于私情,容瑾很不靠谱。 胡小喜嗤笑一声:“大约不能。不过,我也是钦佩姑娘你的,比我勇敢,比我有担当。我当年选择舍弃这份感情,是我担不起将来斯伊可能产生的怨气。” “可是,终究有点遗憾呢。” “遗憾,总比相看生厌、爱侣成怨侣,要好些吧。”胡小喜收了账本,话锋一转,“姑娘看完了笔记,对假扮左初岫有什么看法?” “左初岫是一个挺讲究的小姑娘,重繁文缛节,比如弹琴之前定要沐浴斋戒三日,比如衣裳必要熏上木兰花香……这些行为极具特色,模仿起来很是容易。而且,她性子高冷,寡言少语,除了与斯伊亲厚之外,没有闺中密友。我若行事略有不同,恐怕也不会引人怀疑。总的来说,可行。” 胡小喜点点头:“二姑娘也不必太过上心,就当陪斯伊演一出戏,无需什么结果。” 慕白蔹一愣:“你还是不太看好我啊!” 胡小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左初岫清冷矜持,你和她气质差太多了。不是小喜叔要打击你,可这是事实,你得承认。斯伊那般求我们,我只是不忍心一直那么强硬而已。你以为,我能多看好你?你再用脑子好好想想,你说你是左初岫,当年那个凶手就会傻傻跳出来再杀你一次?还有,沈廉之要是没发现你是假的,我下次提头来见你!” 胡小喜激动处,手指不停点着慕白蔹眉心。这几乎就让慕白蔹梦回风雪台,傅青阳每每见她,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 慕白蔹连忙护住自己的额头,向后跳了一步躲避:“那您把自己脑袋整干净些,咱是女孩子,见不得血腥。” 胡小喜:“……”重点是这个吗? 慕白蔹虽是不干正事,但应允别人的事向来做得认真。一连数日,她都在模仿左初岫的仪态。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让她仿了八成。 胡小喜对此甚为惊叹:“二姑娘啊,你要是把这劲道用对地方,我何愁不能告老还乡啊?” 慕白蔹正了正头顶珍珠发冠:“您就别想了。”要她正正经经管事,想都不要想。 斯伊上下打量许久,甚是满意:“姑娘先前只有五六分像,一番功夫下来,几可乱真。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们便可行动。” 斯伊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让昆仑城的人都知道左初岫回来了。当年左初岫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多年后,当事人却完好地出现了。不用想也知道,这将是昆仑城一大异闻啊!所以,慕白蔹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以左初岫的名义在城里转一圈即可。 至于怎么溜一圈,斯伊也早安排好了。 二月的昆仑城,寒气稍退,春意绕上枝头。一夜之间,早樱悄然绽放。微风拂过,粉嫩的花瓣随风舞动,散落满城。 依照惯例,每年的二月十五,樱花盛放之时,钟毓山庄都会在城东清风水榭设樱花宴。这樱花宴与一般宴席不同,无需请帖,也不设宾客门槛。只要你想去,便可以去。往年,宴会由庄主夫人操办。今年,因着诸侯会盟将近,庄内事务繁忙,便把这差事交给了傅明慎。 傅明慎这小子老成持重,全无少年之天真烂漫。他这一接手,直接把诗情画意的樱花宴办成了沉闷乏味的理学论道会。若非诸侯会盟将近,樱花宴上来了不少王亲贵胄,恐怕鲜有闺阁姑娘愿意前来。 清风水榭带着一个“水”字,那自然与水有关。这处建筑建于浅水湖上,楼阁之间不修廊桥走道,需以小舟代步。 春花烂漫,如霞云临世。 一水、一榭、一舟,更是相得益彰。 斯伊将慕白蔹安排在一处四面环绕白纱的亭子,让她佯装弹琴,自己则藏在屏风后奏曲。 “此曲名为《鸦杀尽》,乃阿袖与沈廉之互传情意时所作,不传于世。阿袖之琴技,亦是我亲传,我能仿个十成十。待我奏响此曲,沈廉之必会前来。届时,我让丫鬟制造些小混乱,你与阿霜姑娘趁乱离开,但切记,定要让沈廉之看到你。” 斯伊叮嘱完,便开始调琴奏曲。 鸦杀尽,取自诗句“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这是极东之地扶桑国一位诗人所作,传达的便是他与情人密会后不愿分离的情绪。这与左初岫、沈廉之当初的心境相合,故而作曲《鸦杀尽》。 琴曲缠绵悱恻,明快中藏不住离愁哀伤。 不消片刻,游赏的小舟被琴声吸引,缓缓朝着亭子围过来。 暖风阵阵,白纱纷飞。慕白蔹带着面纱的面容,时隐时现。她已经听到亭下有人倒吸冷气。想来,是有人认出了她。 慕白蔹朝那艘船看去,船首处,有两个男子围炉煮茗,一个小厮伺候着。倒抽一口冷气的,正是那名小厮。他在看到亭子里人时,惊得打翻了茶盏。 沈廉之目光沉沉,呵斥了一句。 “国公,借你佩剑一用。”蓦然,沈廉之对面的男子出声。 “燕君请。”沈廉之虽是不解,却也不敢多问,让小厮递上了佩剑。 与沈廉之一同品茗的,正是燕国国君燕砃。他嘴角浮现一抹残忍的弧度,下一刻,拔剑就朝着亭子刺了过去。 斯伊在屏风之后,并未看到燕君,手上的动作自然没有停下。 琴声不断,慕白蔹就不能停下,否则就露馅了。 而燕君这一剑,狠辣无比,直逼慕白蔹面门而来。 我是动,还是不动呢?慕白蔹欲哭无泪。
第119章 第六章踏月寻香梁上客 这世上有两个人能让燕君二话不说拔刀就砍,容瑾是其一,慕白蔹是其二。 而燕君的观察力极其敏锐。哪怕慕白蔹只露出一双眼睛,自上而下仿着左初岫的清冷气质,还是被燕君一眼认了出来。 慕白蔹手心渗出冷汗,假装拨弦的手早已跟不上斯伊琴声的节奏:“夫人,停下!” 沈廉之要是此刻在亭子里,她与斯伊的计划立马就会败露。也幸好,沈廉之在小船里没有出来。 “铮!”慕白蔹慌乱之下,拨响琴弦。 斯伊终于意识到不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但这时,燕君的剑尖已然离慕白蔹眉心只有一截手指的距离。 剑意森寒,侵入四肢百骸。慕白蔹大气不敢踹一口。 一旁的卢凌霜总算从愣神中反应过来,腰间长剑轻吟一声出鞘,隔开燕君刺来的剑。 慕白蔹连连退后至屏风处。 面对慕白蔹,燕君的剑杀伐狠厉。而凌霜一出手,剑气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钢铁之躯瞬间化作绕指柔。一来一回之间,戾气尽消,俨然从杀人变成了单纯的竹马间的比划。 美人如玉,剑如虹。梅花三弄在一方小亭子里织就剑网,冷白刀光纷乱晃眼。立于剑网之中的凌霜,与手中虎踞长剑浑然一体,有浩然之正气随着剑意挥洒而出。 没有哪一时刻能比得上她拔剑之时的风姿! 燕君忽的有些恍惚。多少年未曾见过这样的凌霜?在燕宫的她虽也常常练剑,但那眼中的神采却始终平平,而且这些年似乎也越来越像一只金丝雀。 再看现在的她,虽是粗布麻衣,却是目光如炬,眉目间神采肆意。 这才是真正的她啊! 小舟的看客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慌乱了好一会儿。待发现亭子里的两人只是比划,便渐渐安静下来,聚精会神围观比剑。看到精彩处,有人甚至忍不住鼓起掌来:“好好好!” 喝彩声此起彼伏。 慕白蔹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隔着屏风,她听到斯伊与侍女的交谈。 斯伊正在质问侍女:“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把曲子弹完再来的吗?” 侍女惊魂未定,支支吾吾:“不,夫人。不是我!我不是找人来刺杀,只是拜托了一个公子哥来刁难姑娘。” 斯伊声音沉了下去:“如此,该怎样收场?” 慕白蔹浑然不在意,轻笑道:“夫人莫急,虽然这混乱着实不小,但阿霜能应付。我们照计划行事即可。” 斯伊犹疑片刻,“嗯”了一声:“好,姑娘保重。我先行离去,稍后会遣小厮将今日之事传出去。你同阿霜姑娘脱身之后,便前往城西十里的伴月别庄。”说完,她盈盈一拜,与侍女一道出了亭子。 慕白蔹扫视亭下一圈,虽然眼睛尚未恢复,但身周五十步之内的事物已经可以看得较为清晰。这些小舟上的游客们都在关注凌霜和燕君的斗剑,几乎没有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以她多年听八卦的经验,燕君与美人斗剑这事恐怕要盖过左初岫现身樱花宴这一事,这同她们预期的计划相差甚远。 燕君一搅和,沈廉之能不能注意到她这边都不一定了。慕白蔹凝眉思索:怎么才能让大家关注到左初岫呢? 凌霜和燕君那一头,两人打得难分难舍。凌霜不愿伤他,每一招都留有余地,而燕君不依不饶,退了又进,并没有收剑的想法。 按这个势头,慕白蔹相信这两人可以打到天黑。当然,她并不想那么等那么久,于是,心生一计。只见她扎进脸上的面纱,朝凌霜大喊一声:“阿霜,救我!”这一声,惊慌失措,柔弱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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