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瑾浅呷一口茶,似笑非笑看着一脸懊恼又不敢朝他发火的慕白蔹:“结果如何?” 结果?结果就是那女官和替身从原本的六七分信,直接只剩了一分。不过,稀奇的是,虽然不怎么相信,倒也没做什么,还满足了容瑾提的要求,将他俩安排到了有容国长公主的流霞宫,作为大婚时的琴师。 对!让她做琴师,还是人家长公主婚礼上的琴师!想到这里,慕白蔹又怒了。古琴那七根弦,她就从没弹对过,容瑾大概是嫌她命太长,想在这个地方缩短些。 容瑾又斟了一杯茶放到对面,示意慕白蔹过来喝茶:“不过是为你省事罢了。” 慕白蔹嘴角又抽了抽,腹诽道:省事?确定不是搞事?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过来,他们相信了你,届时你又得想破脑袋来配合他们的行动。”容瑾吹了吹浮在杯中的茶叶,浅呷一口,视线转而望着门口,“我们反其道行之,让他们大大方方产生怀疑。心中有疑问,又想探知我俩的真实意图,那必然会假意信任,并满足我们的要求。你瞧,她把琴送来了。” 话音一落,女官便抱着琴盒走了进来:“吾名慕萱,是这流霞宫的掌事姑姑,唤我慕姑姑便可。我管着长公主宫中的大小事务,但想混进琴师的队伍,却也非我一人能决定。明日公主会亲自考核,你们好自为之。” 慕萱淡淡地来,放下琴盒又淡淡地走了。 “姓慕?”容瑾眉头一动,颇有兴味地看了眼慕白蔹,“小白蔹,你们八百年前或许是一家的。” 慕白蔹不以为然:“天下间同个姓氏的人何其多,相同姓氏的世系族源又多有不同,碰到了就自来熟地认亲戚,要闹笑话的。” 容瑾笑了笑,不再多言,起身打开琴盒,流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我五岁学琴,七岁鼓瑟,八岁流落昆仑之南。八百年载的时光,琴已非琴,瑟已非瑟,再见旧物,感慨良多。” 慕白蔹好奇地将脑袋凑了过去,不禁“咦”了一声。琴盒中的乐器,四四方方,与她所见的击弦乐都不甚相同。形制类琴,琴弦数目之多又似筝。她数了数,共有五十根弦。每一根弦下都架着一个立柱,这些立柱的位置不一,与筝立柱的摆列方式有着显著差异。 这是一面失传的古瑟。 容瑾抱出瑟,置于琴案之上,指尖一挑,琴弦滑出一个短促明快的声音。他调试一番,便信手弹奏起来。 世人只道落英楼姚雍和之琴“只应天上有”,却不知容瑾的琴声更胜一筹。曾经姚雍和就一脸仰慕地提过:“我手上这闻名遐迩的九霄环佩便是出自老大之手,他在拨弦乐的造诣登封造极。轻轻弹一个音,都可惊天地泣鬼神!” 彼时,她从未听过容瑾弹琴,哪怕是教授她乐理、指导她学琴,也不见他弹过一下。联想到难听到噩梦连连的埙声,慕白蔹估摸着,容瑾大约同他一样是理论的巨人,实操的矮子,而姚雍和那一番话也未必是违心的夸赞,多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被崇拜蒙蔽了双耳。 如今真见识了容瑾的琴声,才知姚雍和说得不假。他弹出的每一个音,都能让她神思恍惚一阵。他用弹筝的技法拨弦挑抹,其间夹杂了一两个奇特的手势。那首他曾用埙吹奏的《离魂引》竟弹出了极其动听的旋律,凄凄惨惨戚戚的部分也不再那么渗人,而是如幽咽冰泉穿石而过。 不对,这不是《离魂引》!虽然曲调相似,但有些重要部分的音律有所变化。所以原本凄楚的一曲调子,听来变得好听。好听是好听了,却不知为何更让人觉得心里堵得很,不由勾起埋藏心底的多年的往事。 恍然间,慕白蔹回到了那个雪夜。 白雪纷纷扬扬。 简陋破旧的茅草屋内,篝火燃烧,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篝火上架着一只大锅,肉汤香浓的味道弥散开来。小少年搅拌着肉汤,脸被热气晕染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神情。但是,他已经搅拌那锅肉汤将近三个时辰,不停加水,不停加柴,骨头上的肉都煮烂了也不见装起来,显然他藏着什么心事。 篝火边,两只硕达的雪獒伏在地上闭目养神。其中一只毛茸茸的肚皮上躺着一个小女孩,她正把玩着几根红绳子,拆了又结,结了又拆。如此反复多次,小姑娘终于眉眼舒展开来,手中的红绳结出一个同心结,她一跃从雪獒肚子上下来,将红绳套在了小少年脖子上。 小少年惊了惊,赶忙后退三步,远离冒着滚滚气泡的肉汤。翡翠色的眼睛微微一挑:“长宁,你是想把我撞进锅里,还是自我牺牲想跳进肉汤,给我们换个口味?” 小女孩讪讪摸了摸鼻子:“一时激动嘛!不小心用力过猛。” “激动?”小少年放下搅拌肉汤的勺子,摸了摸脖颈处结了绳结的红绳,“不过一个绳结,怎让你如此高兴?” 小女孩眉眼弯弯:“这是月老庙的红绳,那里的小姐姐跟我说,只要打上这个同心结,套在别人身上,就可以永远和那个人在一起。这是我花了好久才打出来的,最满意的一个同心结!” 容瑾目光闪了闪,不知在想些什么:“你知道同心结的意思吗?” “知道啊,永结同心嘛!永远一条心,永远一起。”小女孩答得坦坦荡荡。 显然,她只是在字面意思理同心的含义。 容瑾笑了笑,也不准备多做解释。他继续搅拌肉汤,忽地又问道:“这一年半载,你随我风餐露宿,可有怀念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 小女孩托着腮帮思考,像是想起了什么,漆黑如墨的眸底滑过一道惶恐之色。她神色变得很快,嘴角弯弯,用一个没心没肺的微笑掩盖了心底的晦暗。 “以前总听阿娘说,昆仑是一座笼子,一座布满铁刺荆棘的笼子。虽然有精美的事物、华丽的装饰,但小金丝雀到了里面只会伤痕累累。那时候不懂,后来就懂了。我就是那只小金丝雀,吃喝不愁,但内心总被恐惧所占据,尤其阿爹阿娘不在的时候。”小女孩诚恳地望向小少年,眼底恢复了明亮,“虽然这段日子,流离失所无所凭依,可是我觉得很安心、很开心。阿娘曾经的愿望就是离开昆仑,像矫健的雄鹰那般自由飞翔在天空。我想阿娘没达成的愿望,我帮她实现了。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踏实安心又自由。” 容瑾静静地听着,欲言又止,良久他捏了捏小女孩肉嘟嘟的脸颊,作出承诺:“我一定让你有一个踏实安心又自由的未来!” 小女孩摇摇头:“不不不!是我们一起,安心、自由地、如雄鹰一般翱翔天空。” “好!” 然而,小少年答得干脆,转眼便食言。那一天,他将那个心心念念同他一起浪迹江湖的小女孩丢在了东海慕家,一去不回头。 她记得,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她就一直站在门口等着,等到天色暗下,等到大雪覆盖他远去的脚印,等到大雪盖过膝盖。 慕白蔹恍恍惚惚间,鼻尖一酸,有液体蓄满眼眶,即将要溢出来。 原来这二十多年里,最难过最伤心不是故国破碎、血亲殒命,而是那个作出承诺又很快食言的小少年的拂袖离去。 琴声停了。 容瑾回身叹了叹气,语气依旧似笑非笑:“小白蔹,我这《离人泪》没破长公主的幻境,倒是让你伤神了。估摸着,是我这做师兄的失职,你学了许久的魇术,却还不能从我琴声中挣脱。看来以后,我得再多多督促你才行。” 容瑾走近,点了点慕白蔹的额头。 换作平日,慕白蔹定然抽抽嘴角,腹诽:大爷,你何等功力,我何等功力,没被琴声带得走火入魔已是万幸! 但是,现在的她被琴声影响,整个人的思绪陷在悲伤的情绪中。她抬眸,泪眼朦胧看着近在眼前的容瑾,心底涌起更多的酸涩和委屈。 桃花林重逢,他以萧湛性命相胁迫,逼她签卖身契;天权峰上,不顾她根基尚浅,以外力诱使她使用魇术,险些神魂不保;而现在,他又不知怀揣着何种阴谋,为高若兮换脸,顶替她,让她深觉前途渺茫。 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让她安心依靠的小少年。 眼前这人,心思叵测,喜怒不定。她甚至觉得,她不过是被他玩弄于鼓掌的一个蝼蚁,哪一日没了用处,便会被捏得粉身碎骨。 慕白蔹越想越委屈,眼泪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这下,容瑾慌了。 “小、小白蔹,你别哭。”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一阵踌躇之后,准备抬手给她拭去眼泪。然而,手还没碰到慕白蔹,就被她一把拽过来,在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
第81章 第二十六章双兔安能辨雌雄 慕白蔹泄愤一般在容瑾手臂留下了四五处压印,一边哭一边咬,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袖子。 容瑾素有洁癖,看不得衣服上有脏污之处,然而,这次却没有挣开慕白蔹,只是任她咬着。待她沉沉睡去,他小心翼翼抱起她放在床上,环着她合衣而眠。 这一夜,慕白蔹睡得香甜。 容瑾却睡不安稳,鼻尖萦绕着慕白蔹身上特有的药材香味。自当年一别,他们再没有如此安静地躺在一起过,他有些小雀跃,时不时就要醒过来看一看。欣喜之余,他又为陷在幻境里忧虑。 他自诩术法超绝,却一再在幻境里失手,之前被紫微大祭司重伤,本想借由瑟弹奏《离人泪》来逼迫长公主回忆伤心之事,使她从虚假的幻象中苏醒。然而一曲终了,流霞宫全无动静。 他和阿蔹没有多少时间了!长公主大婚之时,便是有容国冰封之日,倘若不能破除幻境,他俩也将永远在幻境中被冰封。 “小白蔹,我此生唯有两件事绝不轻易放弃。一个是解除封天印,还有容国子民一个没有寒冬的天下;另一个便承诺予你的,让你踏实安心又自由地活着。”他指腹描摹慕白蔹的眼睛,轻轻为她擦去泪痕,翡翠色的眼底缱绻温和,随后又在她额头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我定不会让你丧生在此。” 夜风轻拂,轻纱漫舞,已是万籁俱寂的时刻。 流霞宫主殿的琉璃宫灯仍然高高挂着,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殿前,长发披肩,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瞧不清面容。那一袭绣着优昙花的衣裳,暗示着主人的身份,正是慕白蔹在梦境里看到的幻境主人。 那人目光浅浅,遥望着容瑾与慕白蔹的方向,嘴角牵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晨光初现,天色微明。鸟儿早早飞上枝头,叽叽喳喳叫唤着。 新的一天到来。 慕白蔹是被惊醒的。她梦到自己糊了容瑾一袖子的鼻涕眼泪,被洁癖的容瑾报复丢进了鲲鹏的肚子里。鲲鹏肚子里满满的桃花香,一堆一堆的都是容瑾的衣裳,而且每件衣服都脏污不堪。她还被告知,不洗完衣服就没得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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