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佾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起身踱步至容攸跟前,拿起子母铃将之合二为一:“价值的论定,得看怎么看,谁来看。于孤来说,天石不过死物,放着只是占了昭华殿地方。能拿来锻造物品,那便是体现了它的价值。” 说着,他摇响了子母铃。 叮叮当当。清脆空灵。 刹那间,流霞宫笼上一层飘渺的雾气。子母铃悬于云气氤氲之间,若隐若现,忽见数道霞光迸发,云蒸霞蔚,更有飘渺的琴声流泻而出,有容国的国都天极城便显现了出来。 容佾清朗不羁的声音再度响起:“东海路途遥远,且不论余生能回几次,单单日夜兼程来一趟也需月余,实是不便。若是思乡心切,可入子母铃幻境一解乡愁。子母铃灵气充沛,可化虚为实,内里所有事物是假的,但也是真的。天极城每一方土地都在铃中,有我,有所有你珍视的朋友亲人。” 容攸怔怔地望着眼前似真似幻的景象,忽觉双眼有些酸胀,忍不住想落下泪来。 还有两日,她便要远嫁东海。虽是嫁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却也将从此离开生她养她的土地。天极城,她生活了十七年,从呱呱落地到长成婷婷少女,她所有的回忆,所有的亲人和所有的朋友,都在这里。念去去,山河万里,再见不知何年何夕。 这场婚礼,她期盼却也不舍。 “谢了,阿佾。这礼物我收下了。”容攸长袖一挥,满室霞光收拢袖中,子母铃再度落回木匣。 “阿姐收了礼物,是不是也该回馈一个予我?” 容攸愣了愣,自己开口要回礼,大概也只有容佾做得出来了。她失笑:“说吧,要什么。” 容佾嘴角轻轻一勾,目光逡巡一圈,最后轻飘飘落在了慕萱身上:“阿姐这一走,差不多把流霞宫的东西都带走了。以后也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宫殿睹物思人,甚觉孤寂,所以想留个阿姐宫中的人在身边,不知阿姐应不应?” 容攸看了眼慕萱,眼中流露出了然的神色,她笑了笑,正欲开口,即将被点名的慕萱跪了下来。 “王上厚爱,奴婢惶恐不敢受。”她不卑不亢地拜了拜,继续说道,“慕萱五岁进宫,伴公主一十三载,从前未想过离开公主,将来也不会离开公主。” “这……”容攸犯了难,她看了眼容佾,随即又看向慕萱,“阿萱,你我名为主仆,可我眼里你是我与我一起长大的妹妹,与其一辈子将你困于我身侧,我更希望你能自己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慕萱低垂着眼睑:“请公主准允奴婢随您远嫁东海。至于王上——”她顿了顿,斟酌一番继续说道:“王上坐拥天下,美人无数,多奴婢一个不多,少奴婢一个也不少。但于慕萱自己而言,人生只有一次,奴婢并不希望余生沦为王上那些莺莺雀雀中的一个,困于深宫。望公主能让慕萱遵从本心!” 容攸看着态度坚决的慕萱,让她留在容佾身边的话终是咽了回去:“自是以你的意愿为主。” 容佾一言不发,浅绿色眸中似有什么破碎开来。他盯了慕萱良久,后者却只是更加挺直腰背,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容佾最终是阴郁着半张脸离开流霞宫的。 容攸叹口气,重新沉下心神绣起嫁衣:“起来吧。” “谢公主。”慕萱叩首,徐徐站了起来,随后公式化地引荐了容瑾。 容瑾瑟弹得不错,毫无疑问得到了长公主的认可。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容瑾却并没有多少欣喜。自见长公主回来,他显得心事重重,弹出的瑟音杂乱无章,听在耳中格外刺耳。 慕白蔹忍了片刻便有些受不了,一双手按住所有琴弦阻止容瑾的弹拨:“容哥哥,你有心事?” 琴弦震颤。 容瑾收起双手,抬眸望着慕白蔹,一瞬不眨地盯着。 慕白蔹被看得心底发麻,怯怯地收回按压琴弦的手:“不打扰了,您继续。”她咧开嘴,露出一个三分小心七分谄媚的笑容,右脚已经抬起来,准备找机会遁走。 毫无预兆地,容瑾站了起来。 完了!她竟然不知死活地打断他弹瑟,以容瑾的小心眼,指不定要整什么幺蛾子。这是慕白蔹大脑中的第一个想法。 容瑾站起来之后,果然走到了她面前。吓得慕白蔹连忙退后,只是她每退一步,容瑾就往前一步,一路将慕白蔹逼到了床榻边沿。 慕白蔹一屁股坐在床沿,惊疑不定地看着容瑾。 容瑾居高临下,神情莫测,不知喜怒。 “我、我晓得,无论弹得如何,都不应该打扰琴师弹琴。老姚就经常为这事发飙,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慕白蔹有些六神无主,咽了咽口水,“容哥哥您技艺超绝,瑟声过于霸道,太会扰乱人心。我、我就是没忍住,手比脑子先动。” 容瑾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神情变得颇为奇怪:“你想多了。” “啊?”慕白蔹茫然。不是因为打断他弹瑟才变得这么诡异? “如果有一天,你必须要在慕家和我之中选择一个,你会怎么选?” “啊?啊?”慕白蔹越发茫然,不知容瑾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容瑾翡翠色眼眸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杀伐果断:“不管你选哪一边,我都会逼你选我!绝不像容佾那般妥协。” “啊?啊?啊?”
第83章 第二十八章愿逐明月入君怀 慕白蔹脑子混沌了片刻,听到容瑾提及容佾,灵光一闪,拨开所有迷雾,她豁然开朗。 原来,他在意的是慕萱对容佾的断然拒绝。 慕萱言辞恳切,看似一心追随长公主远嫁。而实际上,她本就是巫咸放在容氏兄妹身边的棋子,说是放不下长公主,其实只是回到了她该回去的地方。她在使命和感情之间,断然选择了前者。 容瑾之所以问她选谁的问题,是将慕萱跟容瑾一事类比到了自己身上。确实,某种意义上来说,慕白蔹如今所处的情形与慕萱类似。她同容瑾立场不同,或许哪一日便要面临抉择。不,不用哪一天,当下便已经是这样的情形了。容瑾让高若兮顶替慕白蔹,也算身体力行那句“逼你选我”。 念及此,慕白蔹心情复杂。祖母拿出了婚书,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是慕家玩世不恭的二姑娘,而是端木氏后裔——长宁郡主。一旦履行婚约,她将肩负起钟毓山庄那帮遗老遗少所赋予的责任。 国师希望天下复归海晏河清,傅青阳希望长宁郡主协助萧湛君临天下,可这些愿景于她来说,太过遥远宏大,无形之中造就了一把巨大的枷锁,压得她透不过气。出于私心,她更愿意改名换姓跟在容瑾身边,可是慕家呢?慕家会遭遇什么呢?她无法预料。高若兮疯了,谁也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更无法保证她不向慕氏复仇,毕竟不管怎么说,高家谋反是慕白芨诱使的。 慕白蔹拽住容瑾的衣袖,低垂下脑袋,神情晦暗:“为何一定要做这样的选择?明明没必要到两不相融的地步。你为何要答应小高换脸,让我必须在慕家和你之间抉择?” 容瑾脸色沉了下来:“难道让我眼睁睁看你嫁给萧湛?”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淳厚的语调暗含几分咬牙切齿:“萧老太君打定主意将你许给萧湛,我再不做手脚,就没有机会了。” 慕白蔹愣了愣:“我不大明白。”印象中,容瑾永远都是高深莫测的模样,现在这般情绪外露倒是第一次见。而且,他说的话,实在令人想入非非。 “不明白?”容瑾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下一刻,慕白蔹只觉双肩一重,整个人被按倒在床榻之上。心脏骤然紧缩,眼见容瑾俯下身,她慌张地用双手抵住他双肩,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容瑾顿了顿,眸色深沉,一只手撑在慕白蔹耳侧,另一只手转而摩挲着她的唇角,轻一下,重一下:“你是我的,今生只能成为我的夫人。我要娶你!这样够明白了吗?” 他说得认真,眼中有近乎执拗的色彩,全然没有平日的漫不经心,也没有开玩笑的成分。 慕白蔹是懵的。每当脑子转不起来的时候,她的神情总是无比淡定,波澜不惊到不食人间烟火:“如果我说不呢?” 容瑾目光顿了顿,眸色越发深邃:“反正抢都抢了,生米煮成熟饭也很顺手。” “那煮不熟呢?”慕白蔹又问,淡定地好似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容瑾想了想:“多煮几次,煮到熟了为止。” “那你现在要煮吗?”慕白蔹大脑仍在空白状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识说了多大胆的话。 容瑾愣住了,皱着眉端详着慕白蔹。她脸上出奇的淡定,明亮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容瑾只觉胸中升腾起一口气,憋在心间下不去也上不来。此番,他算是将话挑明了,可对方的反应却平平淡淡,一点都没有平日里他故意蛊惑时的反应可爱。 挫败!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容瑾深深地看了慕白蔹许久,而后眼睑一合,长吁一口气,当双眸再次睁开时,眼中光芒尽敛。只见他长袖一拂,人已翩然离去。 天边一轮明月垂悬,夜风飒飒,带得他衣袍翻飞。凭栏而望,背影竟多了一分落寞。 慕白蔹脑子重新运转之时,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慕白蔹茫然地捏了捏自己的脸,脸上传来真实的痛感。 回想一番方才,慕白蔹又惊又喜:“是真的?容妖孽是不是向我诉了衷肠?他说要娶我?娶我!天啊!” 此后两天,慕白蔹都过得飘飘忽忽,旁人同她说了什么,一句都没听进去,耳边始终回绕着容瑾那句“我要娶你”。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时不时要躲到角落里偷笑。不过,见到容瑾的时候,她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放,局促之余,撒腿就跑。 长公主大婚这一日,流霞宫众人各有职责,慕白蔹被安排看着焚香炉。 有容国有女出嫁,要焚三种熏香——百合、栀子、桔梗,寄予着百年好合、矢志不渝的美好愿望。且这三种香要自子夜燃起,直至第二日子夜,期间不可间断。 因着照看香炉,慕白蔹只得蹲守在流霞宫大殿,见着容瑾也没法拔腿就跑。 晨光熹微。 远远地,她瞧见容瑾一袭女装抱着古瑟款款走来。 慕白蔹一个激灵,腿下意识就想迈出去。可眼角又瞥见熏香即将燃尽,只得默默收回了脚,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去看容瑾。 清浅桃花香浮动,混在三种熏香之中,依旧让人难以忽视。慕白蔹的小脑袋乱了起来,周遭的喧嚣褪去,就剩两个小人在脑子里吵架。 一个小人说:“应了他!女子一生所求不过一个知心体己之人,偕白首以老。容瑾不也说了,要与你泛舟江湖渔樵耕读,这可是你向往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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