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最后一刻,悬在了她的头顶。 饕餮将军收回了手中的长刀,伸出了一根指头,在头顶的那只熊爪上轻轻一戳。 巨熊仰天嚎叫起来,扭转着身体,朝不同的方位倒下。就在刚才,有更快,更锐利之物,悄无声息地斩断了他们的脊骨。 那双属于饕餮的金眼甚至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但她并没有放开手中的刀,仍在戒备。她在等待着笛声响起。在过去的数个夜晚,这样的事一再发生:无论她斩杀这些妖兽多少次,只要笛声响起,他们就会再度热血沸腾,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朝莲心塔爬过来。 就像现在这样----一只巨熊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是另一只身上忽然发生了新的变化,它断裂的脊骨从中间开裂,露出半边白骨森森的胸膛,可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再度朝她扑了过来。 她朝一侧闪开,顺势将长刀插入了熊的肋骨之间,狠狠一扭。 白骨与刀刃摩擦,溅出了火星。尖锐的声响让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熊的肋骨一根根地掉落在莲心塔下。可那笛声仍不肯停歇,仍在催促。 所有的白骨都在卡卡作响,连同之前失去意识的巨熊体内的骨骼,都在挣扎着要脱离了血肉,重新拼接起来。远处甚至又出现了新的妖兽----露着半截白骨长尾的龙,脖颈上血肉掉落的仙鹤。空洞的眼窝中已经没有了眼睛,却还是望着莲心塔,燃烧着晶亮的渴望。 “啧。”她摇摇头:”虽然是些背信弃义的家伙,但任人驱使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她将手中的一对儿长刀彼此交错,缓缓拉开,刀身上燃起了熊熊的金焰,转眼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燃烧的十字,悬在莲心塔顶。 “破!” 简短的一声呼喝,十字形状的火焰旋转着飞了出去,直接射向了笛声传来之处。 远处传来了火焰爆炸的声响。 那细若游丝的笛声顿时停止了,换成了一个男子带笑的嗓音,悠悠地唱着清平调:“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 那歌声如此清越美好,就该是在繁花深处举行的宴会上唱起。就该是,酒已经饮过了三巡,每个人都已经微醺,美貌的舞姬甩着长袖翩然起舞,而心爱的姑娘就在身旁----就该是在那样的时候,他朝她走过来,手中的玉杯盛满清澈的美酒,曾经唱起的歌。 饕餮将军一点一点地攥紧了手中的刀,终究还是按耐不住,朝歌声传来之处扑了过去。 这是凌虚谷的妖兽围攻莲心塔的第七个晚上。 之前一直守着莲心塔,寸步不离的那只饕餮,终于第一次擅离职守。 “段、清、棠!” 饕餮将军咬牙切齿喊。 名为冰牙的长刀划破了夜空,熊熊火焰燃成一道长虹,朝那个漫不惊心的歌者头顶,猛地迎头劈下 然而无论是刀势还是火焰,到了唱歌的男子身前,都像是遭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纷纷朝两侧散开了,让他悠哉地唱完了下一句:“……看朱成碧颜始红。” 金焰包绕之中,他玉树临风,神采飞扬,甚至还朝她挑逗性地眨了眨眼睛。 “别来无恙啊,阿碧?” 这是,琼华梦所能起作用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若那突然出现的古怪道人说的都是真的,它们必须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到莲心塔之前,进入塔中,夺得佛珠。 否则,一切都将结束。 巨熊也罢,游龙也罢,不过是为了转移那只饕餮的注意力。真正能威胁到莲心塔的,是一支以陆九色为首的小小的队伍。它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朝着莲心塔步步逼近。鼠王的臣民所构建起来的,以莲心塔为中心的防线,在鹿蜀的蹄子下面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饕餮离开莲心塔的时候,陆九色的前脚已经踏入了莲心塔。 寒冷的佛堂当中,弥漫着混合了佛香的尘土气息。他谨慎地一步一步朝前迈着。 莲灯和尚的石像盘腿端坐在堂上,那串灵气耀眼的星月菩提,就挂在石像的胸前。 “真的在这里!谷主是对的!”他轻声喊道:”那饕餮不过是孤家寡人,哪里守得住----” “谁说的?” 一个冷冷的男声在角落里道。 “谁说她是孤家寡人,无人相助?” 陆九色猛然回头。 一只银白色的狮子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然后是常青苍白的脸。自他自伤了左手,又被那只饕餮捡了回去,陆九色便再没见他露过面。 短短几日,他竟然瘦削了许多,几乎要连那身黑衣的重量都承担不起。 但他手持卷轴,缓缓朝陆九色逼近的步伐,却又沉如山岳,就像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分毫。 “常公子……你也要拦我吗?” 莫慌。他对自己说。这人最是心软,凌虚谷的妖兽们又都是他救的,那日它们威胁他,要绑了他跟饕餮换佛珠,却也未见他如何恼怒,反倒是一直在控制着发狂的小萱。 “常公子,是你救了我们,我可怜的孩子还在生病……” “化蛇。”常青念道。一只生着双翼,人面蛇身的蛇怪自卷轴中应声而出,悬浮在他的上方。 “你明明允诺过谷主,要让我们在无夏休养生息!” “蛊雕。”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念了下去,每念一个新的名字,就有新的妖兽从精怪图中浮现出来:”肥遗。重明。英招。” 不,这不可能,难道他事先画好了精怪图上所有的妖兽,要一次性地全部召唤出来吗?即使是白泽----即使是那个绘制了精怪图的神兽,也无法同时操控这么多只 那些必定只是虚影! “你答应过我们,要替我们开通天引的!” 陆九色喊出了这句致命的话。果然,常青显出了一丝迟疑。他毫不犹豫,立刻跳了起来越过飘浮在空中的妖兽的虚影,朝莲灯和尚的坐像扑去 却被无数真实的尖牙和利爪噬咬进了身体。 “我是答应过你们,没能完成誓言,是我的罪过,你们尽可以来找我报复。” 常青的声音遥遥传来:”但是,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任何人都不得伤她!” 他停顿了一阵,接着低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包括我自己。” 九 紫鹤衣,绿桐笛。 段清棠还是唐朝国师的那一世,实在是立下了不少功绩。除了替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占卜凶吉,预测命数,应付大明宫中的皇帝为了长生不老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奇思妙想,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忙着捕杀神州大陆上祸害一方的妖兽。 即使如此,他最为后世所称道的,居然是在音律上的造诣。 传说他的笛声能令白骨起舞,却没有人真正亲眼见过。 后世模仿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最终并无人能真正模仿出绿桐的音色。 很少有人知道,要经过足够多的妖兽鲜血浇灌,那长笛才会发出如此优美醇厚的声音。 “果然是汝,果然是绿桐笛!汝居然复活了!” 饕餮将军双眼灼灼。每说两个字,她手中带火焰的长刀都朝下劈砍一次。 段清棠依然带着笑,但却不得不朝后退却。他藏在怀中,用来格挡她的攻击的那张咒符,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缝。 “我听说你曾寻遍神州,想要找我的坟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他调侃着:”莫不成,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要跟我说?” 对方的攻势却突然停止了。连火焰都消退了。 身材高挑的女将军握着长刀,默默地立在他面前。 “汝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她轻声道,又很快咬住了嘴唇。 “哎?” 段清棠回想着上一世。除了在梦瑶君的宴会上曾有过惊鸿一瞥,他借着醉意,冒昧地为她唱过一支清平调之外,他们之间并无特别的交集。在他斩断了秋子麟的角,令其黑化成了黑麒麟之后,他们更是成为了死敌。再后来莲灯和尚成塔,她因在淞阳关受伤过重,在无夏城陷入了沉睡,到他魂飞魄散之时,她仍未醒来。 他应该是心动过罢,否则不会将那双桃花丛中的金眼,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可那又如何? 多余的回忆这种东西,不过是累赘而已。 “你忘得一干二净,难怪叛了我们----我,莲灯,还有小秋,难怪你将我们带着通天引的秘密泄露给了突厥人,难怪你在戈壁滩上设下了阵法,捉住了小秋!” 段清棠舔了舔分叉的舌头,他有点儿不习惯这种指责。 “ 妖兽一日不除尽,神州大陆一日不得安宁。我与你从来都不在同一处,又何来叛与不叛?段某自认为问心无愧。更何况----” 他们所站之处,脚下的青砖忽然开裂,冒出银白色的巨大蛇尾,将饕餮将军死死地缠在其中,一对儿长刀都掉落在地。 他之前一直啰嗦不停,就是为了能将蛇尾探入地底,让她措手不及。 “多愁善感,不过是妇人的作为罢了!”他嘲讽道:”哎呀呀,忽然忘记了,你本来就是个妇人----” 他忽然住了口。 银白色的鳞片之下,温度正在急剧地升高。他此刻的身体只是木制的傀儡,根本耐受不住,不得不松开了些许。蛇尾包围之中,饕餮将军全身都燃起了火焰。那双金眼更是通明,仿佛融化的黄金。”太好了,”她恨恨地道:”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将汝碎尸万段了!” 这是常青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整整一夜,身带白骨的兽群和来自白泽精怪图的各种虚影在他面前彼此争斗,撕咬着对方的脖子,羽毛和鳞片四处纷飞。毕竟是虚影,他所召唤来的妖兽不断地在对方的撕扯下消散,但他连续地召唤着它们的名字,直到藏在袖子里的生花妙笔都颤抖起来。 掌心中的虚汗让笔杆打滑,他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气才能握住它。 每一只虚影都用了他的血才得以绘出,而他并没有完全从上次失血的虚弱中恢复过来。等到东方的天空终于缓慢而艰难地透出了鱼肚的白色,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晨光之中,最后被召唤出来那只英招甚至已经无力维持形体,在随之而来的第一声鸡鸣当中,转眼便融化成了晨雾。 在他面前,是狼藉一地,尽都失去了意识的兽群。恢复了人形的陆九色躺在中间,揉着眼睛。 “怎么了,天亮了?” “天亮了。”常青答道:”佛珠仍在,佛塔不倒。是你们输了。” “你说什么?什么熟不熟?我的饼摊呢?” 陆九色在原地四肢并用地爬了半天,仍无力爬起。常青叹口气,过去扶他,一边问:”你还记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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