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饶了我吧……”那个苍老的声音哀告着。 有短短的一瞬,霍依然将剑身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即使隔着镜面,常青都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然而她最后还是放下了剑,扭头走开了。 “无论如何,她还有蔺长生。”常青道。 “你还是没有明白。”白泽却说,“蔺长生才是她的命运。” 七 蔺长生就在她的眼前。 他在等待着她。 霍依然的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困扰她多年的噩梦没有成真,她已经克服了杀死镇长的诱惑。只要她继续往前走,就可以牵住蔺长生的手。 他们会一起走遍千山万水,去看更多美丽的风景,沿途记录各种风土人情,还有蔺长生喜欢的各种美食。没有银两的时候,她就出马去捉妖兽换银子,偶尔手头宽裕的时候,蔺长生就大呼小叫地去买寻芳斋的招牌桃酥,然后非要她也尝上一口。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霜雪落满了头,他们变成小老头子和小老太太,再也捉不动妖兽为止。 霍依然不知道她在笑,她不知道在蔺长生的眼里看起来,她此刻的笑容有多么的动人。就像乌云散去,冰雪消融,心爱的姑娘醉红了面容。 蔺长生有一瞬间的出神。 但他很快睁大了眼睛,朝着霍依然扑了过去,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然后是很轻,很轻的“笃”的一声。 羽箭自后心穿透了他的肋骨,撕开了层层血肉,直接将他的心脏挑在了箭尖之上。 霍依然接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顾着用手去捂他胸口正在不断涌出的鲜血。 “不,不——”她语无伦次,手指颤抖不已。 “这就是,命中注定,我的卦象没有错!”镇长在远处哈哈大笑。 霍依然忽然就不再颤抖了。她站了起来。 在她身后,重剑正在疯狂地嗡嗡作响,缠绕在它身上的封印一圈一圈地解离开来,露出光芒四射的剑身。霍依然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剑柄。 “如你所愿。”她喃喃,“我来教你们什么叫做命中注定!” 镜面中的景象在这时中断了,恢复为漆黑一片。 “接下来就该是血洗鸣沙镇——早在四年前,霍依然在沙漠中捡到那柄有无数冤魂寄生的剑时,这样的事情就应该发生了。” 常青撞上了棋盘,棋子纷纷掉落。他不受控制的左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白泽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以为朱成碧在用樱桃毕罗供奉妙音鸟的时候顺手救了她,还在剑上加了封印,就能改变命运吗?你现在该知道了吧,你一心要维护的人类,尽是些忘恩负义之辈,迟早会自取灭亡!” 白泽忽然停顿了,因为常青右手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了额上的眼纹,细细的血流正在蜿蜒而出。 “你敢!” “我敢的。”常青点头。 “你会同时弄瞎我们两个!为什么你宁可如此,也不肯服从我?!” “因为,”常青喘息着,“我依然相信霍依然。” 八 霍依然朝瘫倒在地的镇长举起手中的剑时,心中一片澄澈,无悲无喜。真正的她就像是漂浮在遥远的地方,从高处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早在无数次噩梦当中,她就预演过接下来的一切:烈火,鲜血,孩子的哀嚎。这是你们对我做过的事。她平静地想着。这是你们应有的报偿。 剑光暴涨,朝镇长迎面劈下 却在半空中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不知何时,沙地当中竟然生出了绿色的藤蔓,一圈圈地绕上了霍依然的身体,沿着她的胳膊朝重剑上攀爬。葡萄藤?霍依然惊讶地低头。凡是沾染上蔺长生的血的沙地,此刻都冒出了葡萄藤。而她衣襟上,手心中的他的血,竟然开出了一串串细小的花朵。 镇长怀里白泽镜的碎片忽然闪动了起来,传出了常青的声音:“霍依然,你听我说……蔺长生,就是那株葡萄树的树灵……你若是能在天亮前将他放回树身中,说不定他还能活……” 霍依然轻轻地合拢了手指,就像是害怕弄碎了那来之不易的花朵。 有一滴眼泪滴落在那花瓣上,转瞬便消散了。 “我应该,早点认出你来的。可我只记得你的,声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修炼出眼睛……” “你别说话了。” “你每天都来,跟妙音鸟一起,唱歌给我听。你还说等你长大了,要走很多地方,知道很多故事,再讲给我听……可我想跟你一起……我们一起……” “你别说了。” “等我好不容易从树身中脱离出来,你已经走了,我到处找你。嘶,好痛……然后我留下的树身就枯萎了,这可不是你的错啊……” “我会陪着你的。这一次,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你要接着去看,我不能去看的风景。更多的山,更多的水,然后回来讲给我听。” “……” “答应我……好不好?”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世上唯一那株能够酿造出醉朱颜的葡萄树终于恢复了生机。虽然树身仍有一半枯死,但另一半却萌发出了新生的绿枝。它们在空中彼此缠绕,生长,结出玛瑙般珍贵的果实。 妙音鸟重新回来了,围绕着它翩翩起舞。 九 “这么说,当初那葡萄树依然繁盛的幻像,是妙音鸟为了保护它所编织的?” “嗯,它们大概还是对它原来的样子充满怀念吧。”霍依然坐在常青对面,拧开了那只昂贵酒囊的瓶塞,将其中的液体小心地斟满了两只酒杯。 “这是今年新酿成的醉朱颜。尝尝如何?” 非常奇妙的滋味,若是含一口在舌尖,再闭上眼,眼前一时间犹如黄山飘渺的云雾,倏忽来去,一时间又如有黔州的细雨轻轻击打在面颊。夔门的浪高滩险,无夏的杏花春雨。 “所以这都是你们去过的地方?”常青感叹,“没想到蔺公子竟然真的是蜃楼阁的书吏,而且居然通过这种方式记录下了一切。” 那株葡萄树啊,虽然生在这世上最干旱的地方,在孤寂中苦苦求生,可他将他最美好的记忆留存了下来,结成了甜美的果实,又酿成了酒。 即使是濒死的心,也能被它唤出一线生机。 “接下来你准备如何?”常青问。 “我准备去东海海市寻找蜃楼阁,将这份醉朱颜送给雪公子。” “然后呢?” 霍依然站起身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接着旅行。我会去看更多的风景,再回去讲给他听。” 高昌郡有葡萄生于荒漠者,名为王母葡萄,据传为昆仑仙种,蔓延数里,半生半死,半枯半荣,蔚为奇观。以其实酿酒,色殷红如血,甘洌辛辣,饮者无不面如飞霞,故名之“醉朱颜”。 ——《酒谱》
第三章 佛跳墙 零 让我们想象一座城市。 它位于终南山以北,潼关以西的关中平原,西邻六盘山,东边则是朝着南方奔腾而去的浩瀚黄河。 这是一座欣欣向荣的城市,这是第一次,有十万户以上的人口熙熙攘攘地聚集在一起。在未来,还将有来自大食、波斯、日本的商人,带着沉香、龙脑、玳瑁、灵犀等等奇珍异宝,进入这座城市,再带着珍贵的瓷器、丝绸和茶叶离开。紫髯碧眼的胡人随处可见,平康坊内的乐伎最擅长的不是琴萧,而是琵琶和胡旋。这是贞观初年的长安。 让我们想象一个僧人。 这人相貌普通,缁衣草鞋,年岁约莫在三十左右。无论身处怎样悲惨不堪的境地,抑或是行走在如何富贵堂皇之所,嘴角都带着同样若有若无的微笑。这人说话的速度很慢,吐字却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般,能直接敲入人心。 日常出行的时候,右手腕上缠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左手托着只化缘用的紫砂钵。 那个时候,尘世和灵界断绝已久,还在人间活动的妖兽并不多。困扰着人们的,更多的是由人心中的愿望沉淀太久,所形成的各式各样的妖魔。 聚集了更多人口的长安,前所未有地聚集了更多的欢笑、眼泪、歌舞,也聚集了通宵达旦的欢愉和夜不能寐的渴望,更多的怨恨、悲伤、恐惧,而这一切催生出了层出不穷的妖魔。 有的只是躲在阁楼里发出奇怪的吱呀声,而有的,则会在月亮下面的薄雾中拦着路口,择人而噬。 入夜后的长安不得不实行宵禁,这也是原因之一。 幸运的是,长安城里并不缺少寺庙和道观,也不缺少降魔者。这僧人便是其中的一位。传说他已经修满了十世,却舍弃了成佛之路,发下宏愿要照耀世间,普渡众生苦难。 他因此被人们称为莲灯尊者。 他与其他降魔者不同,很少让超度的对象直接灰飞烟灭,而总是用那只紫砂钵予以捕捉。 “没办法,家里的孩子胃口太大。”莲灯常常苦笑着解释:“就这一点点怨念,还不够她塞牙缝。” 贞观三年的夏至之夜,就是这个莲灯和尚走入了长安城的天牢。 狱卒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正在往碗中倒酒。看守天牢并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差事。这里关押的都是不久便将问斩的死囚,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来到这里之前便已经经过了刑讯,连肢体都残缺不全,躺在牢房中也只会发出断续的咒骂和呻吟。在炎热的夏季夜晚,牢房中还会传出严重的腐臭,久久不散。 对此,狱卒本人发明了他独有的一种应对方式,便是每日一斤的烧刀子。但这一次,酒液忽然在半空中凝结成透明的一片酒幕,挂在瓮口的边缘。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再也没有苍蝇飞舞的声音,连那些咒骂和呻吟也都消失无踪。 他睁大了眼睛,全身都定住了,无法动弹。 莲灯走到了他身后。背对着他的狱卒闻到一种类似于檀木和莲花的香气,然后是拂过颈后的两根手指。 “溺酒虫。”他听见有人说:“也罢,便算是今夜的零嘴儿吧。” 狱卒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脊髓当中被抽提出来,整个人犹如被兜头淋了桶冰水。再看手中的酒瓮时,竟然再也不觉得那酒香宜人。 他身后之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在将溺酒虫扔进了紫砂钵之后,他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牢房。 整座天牢都被寂静所笼罩,唯有这里,这间窄小、闷热、散发着恶臭和血腥的牢房之中,一切都还在照常进行。有人发如飞蓬,衣衫破烂,端坐在牢中,正在弹着琵琶。 琴弦铮铮,却总是不成调子,似乎是个从来没有接触过乐器的新手。但他怀抱琵琶的样子却又轻车熟路:微微侧着头,与那琵琶颈项相接,温柔得犹如环抱着心爱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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