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罗灰儿。”他唤道。 琵琶声停了。 “你被折断了十指,挖出了髌骨,明日午时就将受腰斩之刑,可你现在还在弹琵琶。” “挖出了髌骨,可他们没能挖出我的心。”弹琴之人以明显的胡人口音回答。他蓬乱的头发呈现出铁锈般的红色,当是名西域人,“我的心中仍有着喜乐之音,它迫不及待要冲出我的胸口。” “贫僧能帮施主一把。”莲灯道,“贫僧能治好你。” “你能接好我的十指,让我重新长出髌骨? “不能。但我能治好你鼻中垂下来的息肉——只要一触碰到它们,就会带来锥心之痛,而这令施主在弹奏中分心,对吧?” 环抱琵琶之人转过脸来。果然,此人双侧鼻下各垂有一条细细的息肉,约有半尺来长。这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容貌,若非如此,他应是极为英俊的,还有一双多情的翡翠般的碧眼。 “这有什么意义呢?法师?你进入天牢,只为替一个明天就要死去的犯人减轻病痛?”他平静地问。 “我佛慈悲。更何况,你心中的音乐,是世间罕见的美味,不该随着你一起湮灭。” 莲灯递出了手中的紫砂钵,它忽然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犹如正在将世间各种鲜美之物混合起来,慢慢熬煮。连罗灰儿都被香气所诱,吸了吸鼻子,靠拢了些。他鼻下的息肉轻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蠕动起来。 莲灯出手的速度非常快。罗灰儿只觉得有虚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鼻中一轻,两只息肉便消失了。 莲灯已经穿过牢门,立在他眼前,念了声阿弥陀佛。他两侧的袖子微微鼓动,过了一阵,竟然传出了排箫和箜篌之声。 “这是两个小乐神。想必是为施主心中的音乐所感,从上界降临到此。”莲灯指着袖子解释道,“如今病痛已去,夙愿将成,施主可愿与之合奏一曲?” 那是,怎样的乐曲呢? 打个比方,就好像一只生活在地底,长达十一年的蝉,忽然有一刻,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突然降临的光明令他头晕目眩,新生的翅膀又令他倍感自由。他胸中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歌声,止不住地想要歌唱——于是,在短暂的夏季结束之前,这原本来自最泥泞和肮脏之处的生命不断地歌唱着光明、喜悦和安乐,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贞观三年夏,琵琶乐师罗灰儿因偷盗丹阳公主府上的鹌鹑枕,被判腰斩。行刑时围观者甚众,都在期待能聆听国手今生的最后一曲。谁料罗灰儿一直保持着沉默,至死不曾动过琵琶弦。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将最后一曲献给了那个惊鸿一瞥的短暂夏季,从此再无遗憾了。 一 她踏着虚空,行走在黝黑的湖面之上。 每走出一步,脚下都会生出些晶莹的涟漪,却并不消散,而是朝她身侧的水面聚拢,升腾,再旋转着分裂出花瓣——是一朵莹莹生光的莲花,花心中托着一点细小的火光,替她照着亮。 走得多了,这样的莲花灯在湖面上越来越多,所发出的光渐渐照亮了她所要去的前方 一间普通的茅屋,屋顶铺着简陋的稻草,屋前却很不协调地搭着宽大的前廊。廊下挂着盏圆滚滚的灯笼,上面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越走越近。那灯笼下面横躺着个年轻公子,正低头耍着手中的一只九连环,将铁环甩得铿铿作响。此人一身雪白锦衣,后背绣着只脚踩着牡丹,身披祥云的紫色麒麟,神气活现地朝她瞪着一双大眼。 待她一踏入前廊,他便头也不抬地道:“咱家的阔口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这次又吞了几万户?” 她一脸漠然,径自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还特地在那雪白衣袖上蹭了蹭鞋底。 不管他哇哇大叫着抗议,她循着无法忽略的浓郁香气,低头进了茅屋。她所前来寻找的莲灯和尚正盘了腿,在地上打坐,手中垂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面前的火堆上架着紫砂钵,也不知道炖了多长时间。 “鲍鱼,瑶柱,乌参,香菇。”她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分辨道,“还有什么?” “还有贫僧近日来新得的一样滋味。”莲灯睁眼对她一笑,又摇摇头。“不行,阿碧,我晓得你必定是饿了,但眼下火候还不到,你还是先去净手,再等着吃晚饭……” 她饿吗?朱成碧想,原来,这也是饿吗? 就像是,身体中间空出了一个大洞,不断有风声自其间呼啸而过,就像是,绝望地想要吞掉更多的东西,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 就像是,弄丢了非常非常重要之物 她本来还要再仔细思索的,谁晓得秋子鳞现出麒麟原型,朝她一侧撞了上来,要咬她的脖颈。她勃然大怒,也现了原型,腰一扭躲了开去,反身咬住了秋子鳞颈后的软皮,将他按倒在地。秋子鳞喉咙里呜呜叫着,用两条后腿儿死命踹着她的脸。 “第一百五十六次对战秋子鳞,”朱成碧满意地在心中的墙上画下新的一笔,“哼,依然是本姑奶奶胜出。” “打架的小孩没有晚饭吃喔。” 莲灯和尚终于回过头来,严肃道。 这边两只立刻乖了,翻身起来便亲密无间地排排坐在一起,两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紫砂钵。 莲灯和尚此人颇为有趣。 他是修满了十世的高僧,一颗佛心光芒耀眼,同时还累积有十世的重重记忆——记的全是历史上的各式菜谱。平日里除了降妖除魔,业余时间便都花在了琢磨做菜上,全心全意地钻研着新的菜式。 朱成碧后来之所以亲自操刀饮食,跟被他一开始就将口味养刁了不无关系。 莲灯和尚化塔之后,她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他持刀切菜的姿势,回忆起他选择的食材,操作的程序,再一点一点地学着做出来,想要重新找回记忆中的味道。 真奇怪,这么做的时候,她总觉得莲灯就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着看着自己。只要她不转身,就会以为一切都还维持着原状,一切都还跟过去一样。她所失去的人们都还在她身边,就像现在,莲灯微笑着将紫砂钵朝她端了过来,秋子鳞站在他的身侧。 那钵内传来如此浓郁的香气,只消闻上一下,她体内的空洞便尖锐地疼痛起来。 好想吃。 “今天阿碧辛苦了,你先尝。” 朱成碧朝那紫砂钵伸出了一只手。 一瞬间,汹涌的渴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她新生出的兽牙紧紧咬着,连刺破了自己的嘴唇都不曾察觉。好想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莲灯身边,便再也不用忍受饥饿折磨 然而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将另一只手的掌心摊开给他俩看。她手中,是一株鲜红色的萱蒲形状的小草,已经燃了一半。 怀梦草。 点燃它,便能与所思念之人在梦中相会。 “贞观十二年,真正的莲灯和尚为了镇压被斩断双角,化作黑麒麟的秋子鳞,在一处叫做无夏的江南小城,以身相殉,已经成为了一座七层的石塔。”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莲灯道。 因为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守着你化成的塔度过了五百年。她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你们如今,不过是我燃起怀梦草之后,出现在我梦中的幻象而已,这是唯一能再见到你们的方法。” 他们二人依然并肩站着,望着她。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召唤我们入梦?”莲灯问。 “因为不知为何,我近来忘记了很多事情,无论是五百年前的,还是五百年后的,似乎都有缺失。” 她皱起眉头来,追问道:“因此我来问你,还记不记得贞观三年,长安城中有佛像跳出了画卷,在夜间行走的那桩案子,究竟是如何破解的?” 二 最初遇见佛像夜行之人是一名更夫。 每日傍晚,当黄昏的光线犹如退潮一般逝去,伴随着沉重的吱嘎声,长安城中各坊的朱色大门都缓缓关闭,原本人群熙攘的大道上将会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金吾卫偶尔会经过,除此之外,便只有更夫、盗贼和老鼠还醒着,时不时地在夜间的长安城中出没。 当然还有各色面目不明的妖魔。 这名更夫所负责巡视和报时的,是安业坊和光福坊之间的道路。据他回忆,佛像是在他敲响三更之后突然出现的,高达十丈有余,面朝北方,漠然矗立。他被吓得伏地跪拜,结果那佛像衣袂起伏,竟然是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走了起来。 更夫趴在地上,捂着眼睛发抖。但他依然注意到,并没有脚步声传来——如此庞然大物,在移动时既没有踩踏房屋,也没有激起任何尘土。 它就仿佛是由云雾构成的幻象,直接从更夫身边经过,对他丝毫不加理睬。 然后就此消失了。 京兆尹认为这表示长安城中又新添了案件,为此增加了士兵巡逻的次数,并在佛像出现之处严加搜查。大兴国寺的住持则认为这是吉祥之兆,率领着数十位教众在佛像现身沿途焚香、祈福,连续念了好几日的经。然而无论是赞美还是诅咒都没有让这一现象消失。佛像依然在一夜夜地出现,并且每一夜都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行走,然后消失。 进了朱雀门,便能进入皇城,再往北便是太极宫。 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终于开口,向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莲灯尊者寻求帮助。 “我想起来了。”朱成碧道,“你那次为何带了秋子麟,却没有带我?” “自然是因为我更聪明,懂得分析案情啦。”秋子鳞插嘴,“若是你,恐怕只晓得上去就是一口,连朱雀门都不会剩下……” 朱娘按着他的脸,将他拨到一边去了。 “麒麟是瑞兽,若只是一般的邪祟,遇到他自动便消散了。”莲灯解释道,“若真是神迹,也不至于冲撞到我佛。” 朱成碧鼓起了脸颊。 “况且,那佛像只是烟尘所构成,一点都不好吃。” 莲灯连忙哄道。 总之,贞观三年夏季的某个傍晚,莲灯和尚站到了朱雀门前。晓得佛像要来,连守门的兵士都躲避了。只剩他一个身单力薄的和尚,背靠着城门,手中所能依靠的只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而已。 时辰尚早,他闭了眼睛,将金刚经默念了几十遍。 头顶的城楼上忽然传来感慨声:“没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那佛像只是幻影,光这金刚经便足以驱散它。” “贫僧没想那么多。”莲灯朝城楼上抬了抬眉毛,“只是碰巧这段背得最熟罢了。” “这么说,我倒也有背得熟的几句。”那人调笑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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