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到前厅,出了门,却一脚踏入了海浪。他将那只湿淋淋的光脚提起来,也顾不上去擦脚底沾的沙子,只顾着张大了嘴看着。屋子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碧浪起伏,天上悬着巨大的圆月,竟占据了半个天空,金灿灿的,朝人头顶压迫下来。月光在万千朵浪尖上起伏,如同海面上挤挤挨挨聚满了银光闪闪的鱼群一般。 忽然,水声哗然,自海水中,有一巨物高高跃起,于月光之下舒展着身姿。鱼尾,虹翅,人臂,细腰。 阿姣。他想唤,却噎住一般无法出口。阿姣却对他视若无物,只顾着翻转身躯,一次一次从海中跃向空中。她的眼中只有这天、这月、这无边无际的辽阔的大海。如此自由。 “很美味吧?” 高琮霎时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认得这声音,但他不敢回头。 “很想要吃掉吧?”一只纤软的女子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衣袖当中带着浓郁的芙蓉熏香。 “我知道那滋味,那永远无法得到饱足的饥渴,我知道日日守着美味却无法入口的煎熬。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帮你。” 最终他还是一点点转过僵硬的脖颈。从眼角的一瞥当中,他看见了朱成碧,依然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身后却拖出浓重粘滞的阴影。她双目含笑,只望着阿姣,渐渐的,眼眉抽长,嘴角咧动,开始显露出野兽的形貌来。背后粘稠的阴影中有无数形态未明之物,正在滚滚蠕动。 当它们猛然睁开的时候,他才看清那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眼睛。他惊叫,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一下子挣地猛了,翻身坐了起来,却原来是在自己床上,已经是汗出如浆,止不住地喘着气。黑暗中冷不丁一只女子的手放到他肩上,他吓得一哆嗦,朝后退缩。 却是阿姣。 “无妨。”原来是梦。”只是魇着了。” 阿姣抬起头来望他,满面的忧虑,忽然就开始在枕席底下翻找,紧接着在他的身上摸索起来。 “怎么了?在找什么?” 她在被上一笔一画地写,却是个玉字。 “我在此处啊?” 她摇头,急得张着嘴,嗷嗷作声,又在空中画着鱼尾形状。高琮恍然,是说那玉玦。他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在自己的亵衣胸口摸索——衣襟之下,一处硬硬的突起,隐约是那玉玦的形状。 “你给的,我自是随身带着。” 阿姣久久看着他,眼中波光闪动,仿若是月光遍洒的大海上,她正高高跃起时眼中的闪光。她凑近来,双臂交在他的颈后,呜咽着咬住他的嘴。那一夜抵死缠绵,她的手臂和双腿尽都缠住他不放,便象是要就此拖着他一同朝黑暗的深渊底处缓缓沉下去。 欢情浓时,她一口咬上了高琮的喉管,只要再深一寸,便能立刻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挣也不动,心想不如这样也不错。她却终究还是退后了,只在他的喉咙处留下了些许红印。 那一夜,是八月十四。 五 八月十五那天,过得很是风平浪静。 阿姣一听到鸡鸣便起了身,将几间屋子都洒上了水,细细地扫了,又打了一盆水,将本来就不多的几样家具都擦洗干净。高琮坐在一旁,看她叠好床铺,将床单掸了又掸,又将他仅剩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件件重新叠好。他不作声地看着。到了午时,寻些粗茶淡饭来吃了不提。 到了黄昏时分,他像是来了兴致,开始给阿姣梳头,在她的发髻上插了些自家院子里的桂花,又找出些胭脂色的纸来剪出花朵,贴在她两颊和眉心。阿姣的唇本就无色,这么一映,倒像是重新又恢复了血色。 高琮左看右看,甚是满意,“走,出去赏月。” 临出门前,阿姣站在院子里,左右打量,十分不舍。他催促:“一阵就回来了,哪里有这许多不舍。” 二人走在街上。两侧的酒楼早已被赏月的人给租下,摆好了一桌桌的果品和瓜子点心,只等着天色尽黑,月亮上来的时分。一侧挂着的灯笼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上面都写着各家的名称:和乐楼,风清月白楼,熙春楼。高琮一路走,一路望着远处的佛塔,却迟迟没有望见塔边天香楼的朱字灯笼。他缩了缩头,回身催促阿姣再走快些。 那时他俩正好站在一座五孔石桥上面,身边走着的有头上戴满翠字粉钗的盛装歌姬,有拎着兔子灯笼奔跑的总角孩童。一个卖糕饼的老头子将摊子挑在一幅骆驼担子上,正在桥旁边歇息。河道里飘满了人们放下的河灯,以莲花形状居多,从上游一路向着下游浩浩荡荡而去了。 “卖字饼了哎——” 高琮摸索了半天,找出二文,跟老头子买了块字饼。想要掰开,又舍不得,于是整个都塞给了阿姣,她哪里肯独吞,悄悄塞回来给他。两个人站在桥上,不作声地互相推诿,结果裹着酥皮的饼碎在了两人手里,正好一人一半。一张卷着的小字条落了出来。 阿姣弯了眼眉在笑,他心魂飘荡,拿起来要读。 “那上面写的是——回头是岸。” 这一声,令高琮全身如遭电击。猛地抬头四处搜寻,在正对着他们的桥底,人群中站着一身纯黑锦缎长袍的常青。俊俏的少年脸色严肃,怀中抱着一幅卷起来的画卷,肩膀上挂着褡裢,插着支画笔。 金银交织的丝线绣出一只腾着云雾的生了双角的雪白狮子,盘踞在他的胸前。 高琮与他对视,随即不由得垂下视线。若要去他想去之处,便不得不经过常青身边。他咬了咬牙,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抑制着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高琮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跳如鼓。但当他再睁眼,却发现常青已经消失不见。原地空无一物,就像他直接融化在了黑暗里。 只有阿姣站在桥面上,双手绞着衣角,面色凄惶。 “你怎么了?走快些!” 她点头,碎步跟上来,将手放在他手里。 钱塘江口每逢节日都停着几艘画舫,有官家造的,也有富商自己造的,都是两到三层的小楼,雕梁画栋,绿瓦红门。十几根漆得油光水滑的长桨从船沿伸出来,插在水中。舱中铺满了一层层木芙蓉和玉簪花的花瓣,晚香玉在暗中散发着芬芳。一串串剔透的琉璃灯垂在船头,随着海浪上下起伏。映在水中,像是一个又一个不愿醒过来的美梦。 一根长桨从天而降,将水中的梦影给击了个粉碎——这些船里头最大,也最气派的一艘,正在缓缓转动着船桨,准备出发。一块不到一尺宽的船板却还没有收,旁边站了个东张西望的仆役。 高琮带阿姣上前的时候,他两手环抱,看也不看地问:“就是这个?” 高琮点头,一面牵着阿姣,踩着船板上了船,一面细声细气地跟她解释。 “我有个旧识,如今在这船上做事。今日有贵人租了整个画舫,要到海面上去赏月。我央我那旧识偷放我俩也上船。我知道你必定爱海,我们也去你最喜欢的地方赏月,好不好?” 他无意中一抬眼,望见船头挂着的圆形灯笼,上面的字如针一般扎人的眼。他急急搂过阿姣,带着她低头进了船舱。 他俩一直躲在舱室之中不敢作声,只听得头顶隐约有人走动,船身摇晃不已。待到“哗啦”一声下锚的动静传来,又闻得一阵阵的丝竹之声响起,料想贵人已经开始对月赏曲,饮酒作乐,两人这才打开了一扇圆形的小窗。 面前果然是碧波万顷,海风迎面而来,涤荡胸怀。如墨的夜空中圆月高悬,如一只俯瞰下来的清冷无情的眼。一时间,两人都不作声,只呆呆地望着。 梦境中,阿姣自由自在地跳跃的,正是这片海。他想着她跃动时鳞片上的闪光,想着她展开的,带虹彩的鱼鳍。一瞬间,心都碎了。 “跟我在一起很辛苦吧……” 阿姣没有作声。 “不能在海面上乘风跳跃,不得不分开的尾骨,干燥得随时要裂开的皮肤,难以下咽的古怪食物,还有可怕的火……为了化为人形跟我在一起,一直以来,你都在忍受这些。阿姣,娘子……是我对你不起……”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阿姣要扶他起来,他不肯,只抓住她两肩,急急地说:“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这便是那姓贾的高官的船!他租了画舫要到海面赏月,他还要拿知县的位子跟我换了你去!船头上的朱字灯笼都挂好了,那天香楼的朱掌柜就在这里,万事具备,连刀都准备好了,就只差你——” 他的话语忽然止住了,阿姣在对面望着他,一双眼瞳映着两轮明月,无悲无喜。 “……但我悔了。”他的指甲抓破了身下的楼板,手指上流出血来。阿姣蹲下来,抓起他的手,伸出舌头来,将那血舔得一干二净。 “我悔了。”他补充道,“刚刚才晓得,在这世上,我只有你,而你只有我。若连你都卖了,我有何颜面继续苟活于世?死后有何颜面去见高家列祖列宗?” 一声重击砸在一旁的门板上,阿姣吓得一抖,他赶紧抱她在怀里。 “不怕。”他轻声细语:“想是那高官久待我不至,来寻我们的。我们躲在此处,任他们找去。实在不行,便是拼得这条性命,我也得保全你。” 他将嘴唇抵在她的耳边,发着誓言:“苍天在上,明月为证,今日便是我们的大喜之日。阿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咱俩永远不分离……” 他重复着这些话语,直到阿姣紧闭双眼,在他怀中甜蜜昏睡,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他呆呆坐着,舱室内,芙蓉花般的香气氤氲蔓延。那个穿桃红褙子的婢女,唤做樱桃的,悄无声息地自角落中走了出来,双手中捧着饕餮形状的香炉,还在冒着青烟。 “这迷香的分量可给足了?可别让她……再又醒来……” “姑娘说,足够了。” “替我谢过朱掌柜。” 她无言地向他行礼,重又退后。 高琮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就此搓揉入骨。他紧紧地箍着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并拢了双腿,生出了背鳍,她的长尾甩在甲板上,鳞片四溅,一旁的衣裙委顿在地。又是那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样子了。 这样再好不过。他想,然后喊:“……在这里!” 起初声量较小,几不可闻,到后来却是声嘶力竭:“你们要找的鲛人,在这里!” 六 从一开始,高琮便谋划着眼下的场景。半醒半睡的懵懂之时,高烧未退的朦胧状态,他都曾越过笼罩在眼前的迷雾,隐隐约约地看见过这样的未来——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绘着十二花神的珍贵彩瓷,碗中盛着晶莹剔透的雕花蜜煎、砌香果子、煨牡蛎、莲花鸭签,旁边的碗里卧着花炊鹌子、润鸡、荔枝白腰子,下酒的小盏里是奶房签、三脆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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