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可吃到饱?” “啊,”她懒洋洋回答,“算是一偿夙愿,下次再找什么新的妖兽来吃呢?春韭,啊不,翠烟,去看看《白泽精怪图》上接下来还画了些啥?” “这图居然落在你手里,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据我所知,现存的鲛人部族都躲去了深海,今日竟然如此之巧,正好一群鲛人在浅海经过?” 常青眯起眼睛来:“是啊,好巧。” 朱成碧鼓起面颊,却忽然叫起来,在原地团团转:“糟了,糟了!光顾着吃得高兴,忘记留一个人付咱们饷银了!” 常青咳嗽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要是靠你,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幸好我之前收了预付款。” “常大人英明神武!”朱成碧笑眯眯晃过来,一把抽走银票,“公款没收!” “喂喂!!”他扑过去抓,没抓住,“你再这样,我要请辞!” “等你攒够三百两银子再说吧!” 大梁崇安六年仲秋,南巡纠察使贾书柏率众出海,遇风船覆,无人幸免。时逢怪云罩海,盘桓半夜,渔民尽皆叩拜。
第二章 胡眼蜂 零 锵,锵,锵,是金锣相击,足有三声。 那并非普通的金锣,仅有弹丸大小。一只拳头般大的蜂将它系在细腰上,不时用腿儿拨动着。徐若虚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蜂:胸腹皆覆着绒毛,一对儿大眼湛蓝剔透,如同琉璃。它悬停在半空与他对视,翅膀嗡嗡作响,然后往旁侧一闪,径直飞走了。 徐若虚按捺不住跟了上去,那只小小的金锣在空中闪光,悬悬停停,倒像是一路引着他。父亲唤他的声音紧随身后,他也顾不上回头,只紧紧地跟着那只蜂。直走到一处巷道,七层六棱的莲心佛塔朝巷道中投下清凉的阴影,飞檐下莲花形状的风铃缓缓转动。佛塔对面是一栋三层木楼,二楼的圆形大窗上雕着两枝开得正盛的山桃,窗外挑着只斗大的圆滚滚的“朱”字灯笼。却原来已经到了天香楼。 佛塔本是清静之地,天香楼虽说是无夏城中最出名的食府,却又常常几个月也难得开门一次。但如今,楼前却挤满了闲人,围作一圈,个个伸长了脖子,朝圈内望去。那只蜂往人缝里一钻,顷刻便失了踪迹。从圈内却传来了更加响亮的锣声。今日徐若虚特地戴了翠纱帽,穿着新制的曲裾黒缘的深衣,好叫自己跟在父亲身后时,看起来能有个满腹诗书的书生样子。但他毕竟只有十三岁,此刻心急如焚,干脆仗着个子小,提起衣摆来一猫腰,顺着人缝挤了进去。 一个裹着麻布斗篷的老头子站在人群中央,面上除了皱纹,连眼睛鼻子都分辨不清,只剩两道雪白的翘起的长眉,脊背往后高高隆起,胸前却凭空凸出来一块,怪异至极。老头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手,腕上挂了一圈细小的金铃。那只敲响金锣的蜂再次出现,飞过去停在他的手掌上。他慢条斯理地取下了那只锣,指尖变出一面红黄相间的令旗,不过方寸大小。那只蜂得了令旗,再度飞起来,绕着老头转了几圈,悬停在人群围成的空地最上方,将小旗子猛地向下一挥。 蜂群顿时汹涌而出,一时间,竟遮蔽了天日。 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徐若虚跟着众人一起用袖子捂住脸,暗自揣测。这老头是将蜂群藏在了他的驼背里,还是斗篷下面?蜂群在人群的上空布起了阵,一左一右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腰间皆系有筷子粗细的绸条:一拨是蓝色,一拨是红色的。 父亲也挤进了人群,站在徐若虚的身侧,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他的手掌温热,却在轻轻抖动,“妖兽玄蜂,原本只听蜂王号令,如今也被驯服了吗?” “诸位看官!”那老头嗓音虽然嘶哑,声量却不小,“眼下两军对垒,势同水火,各位要不要下上一注,看是蓝军胜,还是红军胜?” 话音未落,两拨蜂群已经扑向了彼此,铺天盖地的嗡嗡声中,巨大的蜂团在人们头顶旋转起伏,如同已经成型的风暴。很快便有负伤的蜂从其间簌簌而落,摔在地上,翅膀破碎,身躯弯折,或是已经断了头,腿脚还在兀自颤动着。一只蜂掉在了徐若虚脚边,他蹲下去小心地戳了戳。起初他以为这是场幻术,它随时都会翻身再起。可它腿脚抽搐了一阵,终于绞作一团,再无动静。眼珠晶亮如同黑石,还直直地盯着他。 “以命相搏!”徐若虚拽着父亲的袖子,“同族相残,就只是为了一场杂耍?” “这是妖兽的命,崎儿。”父亲轻轻唤他小名,“对有的人来说,还不如一场杂耍。那小老头手上金铃,其中一枚铃铛黝黑发青,那便是蜂王的头颅制成的。靠着这个便能操纵玄蜂,让他们彼此残杀。” 父亲面沉如水,严肃至极,“无论如何,也得将这蜂从他手底下救出来。崎儿,你要记得今日。” 捏了捏他的肩,父亲迈步进入了空地,朝那老头走去,朗声道:“尊驾还请住手!” 蜂团间的撕咬骤然停止了,像是得到了什么无声的号令,齐齐朝父亲转身,无数双黑石般的眼睛轮流闪动。而那老头脸上皱纹耸动,漩涡般层层开放,做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者可是徐学士?临安府翰林学士院的直学士,前不久刚刚奉旨借调无夏巡猎司的?” “正是在下。尊驾既然认得徐某,便该晓得,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作践妖兽,徐某是无法坐视不理的。” 蜂群却重新开始骚动,不再互相攻击,反而在父亲身前身后交错纷飞。徐若虚无法靠近,只远远地看见,父亲身边凭空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少年,梳着发辫,窄袖盘领,是典型的北狄人装扮。那人朝父亲走去,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眼中有奇异的蓝光闪过。 北狄的奸细?徐若虚朝后退了一步,左右四顾,只见身边的人们视若无睹,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期待。饶是他江湖经验浅薄,此刻心头也涌上来莫大的不祥预感。他朝前冲去,却被几条胳膊推挤得越来越远。 “爹!”他大喊。然后是漆黑的闪光,快如闪电。他看见父亲愣了一下,直直朝后摔倒。 一 清早,无夏城巡猎司总教头鲁鹰就进了天香楼。他在一楼的厅堂当中最大的八仙圆桌旁找了个位子,一直坐到了午饭时分。 正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的门扇,明晃晃地洒了鲁教头一身,颇有些热辣。他头上却依旧是一滴汗都没有,皂色的官家制服更是穿得笔挺,连衣袖上的扣子都没有松脱半分,腰带上垂着块黑沉沉的木牌,是一个“羿”字。眼神锐利,面色如冰,再加上一道伤疤从左侧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成功地冷冻了天香楼。他本人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只是悠哉地半闭了眼睛,弯起来的两根手指嗒嗒地敲着桌面,直到身边响起了脚步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鲁教头。”来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蹦出来,“这可吹的是什么风?” 鲁鹰拱了拱手:“常青公子。” 常青根本没有回礼,直接坐在鲁鹰对面,两手揣在了袖子里,面上还是一贯的温文笑容,只是嘴角略微有些发僵。他在天香楼身兼数职,既是账房,也是跑堂,甚至还得打扫店铺。但仅就外表而言,看起来只是个俊俏的少年公子,石青色的直缀边缘绣着精致的柳枝。他一口气说:“今日的两桌宴席早就订出去了,明日的也订出去了,直到下个月、下下个月的都订光了。朱姑娘最近也不开外席,鲁教头还是请回吧。” “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她的外席除非是琅琊王,否则无夏城中还有谁请得起?”鲁鹰慢条斯理地说,“我来这里,自然是因为别的事情。听说朱姑娘原本在二楼挂了月白色窗帘,要出游半月,近日却突然重新开了业,说是新得了某几样新鲜食材,做了一样小吃。这小吃我见过,类似馄饨,却个儿更小,面皮轻薄,汤色透明,在碗内起伏的时候,便如飞舞的蜂子一般,名唤‘胡眼儿蜂’。汤内不知道加了什么,喝下去舌尖上刺痛发麻,却甘美无比。” “听鲁教头这口气,也想吃一碗?”常青的语气明摆着是调笑,鲁鹰却当作是认真一般点点头,“倒是想请教请教。” “不卖,阁下请回吧。”常青起身要走,却被他伸手拦下,“都这么久了,还计较当初我误伤你那一箭?” “‘误、伤’?”常青指着左眼冷笑,“教头好记性,你那时明明是口口声声咬定了我便是你追捕多年的妖兽白泽,差一丁点儿,这只眼睛就要保不住了!” “可我已经道过歉了。”鲁鹰冷冰冰地回答。 常青几乎气结,又听得他在对面说:“既然如此,只好封楼了。”他将腰带上的那枚羿字木牌往桌面上一放,“朱姑娘但凡琢磨出来什么新的吃食,总是要先供大家尝上三日,了解食客们的评判。眼下才刚到第二日,这个节骨眼儿上封楼,难保她不会大发脾气吧?” 常青默默地咬着牙,最后还是开口唤道:“翠烟!有‘贵客’,赶紧楼上看茶!” 鲁鹰被迎入了二楼的一间雅室看茶。摆放在他面前的茶盏和茶匙虽然精致,却都带有细微的缺口;用茶末抹出的茶膏一看便是便宜货,色泽可疑,沸水泡开时一股烟火味儿,恨不得能呛死人。 鲁教头四平八稳地端了茶盏咽了一口,面上纹丝不动地道:“临安翰林院的徐疏影学士前些日子被当街刺杀,就在天香楼外,公子必是知道的了?” “我还以为这事儿该归按检司管,什么时候轮到专门负责妖兽事务的巡猎司?” 鲁鹰对常青的嘲讽毫不在意:“若是被普通人刺杀,自然该归按检司。徐学士虽然并非羿师,但他毕竟是我巡猎司一员。光天化日之下于闹市中被刺,若不追查到底,鲁鹰有何面目去见孤儿寡母?”他沉着一张脸续道,“更何况,这次跟妖兽也脱不了干系,徐学士身上的伤口……” “如何?” 鲁鹰却不慌不忙,将杯里的茶汤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咽了,直等得常青额头青筋直冒,才开口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常青冷哼了一声,“是由某种细小尖锐,几不可见的武器造成的吧。一招致命,恐怕是在后脑,伤口边缘发黑,带有剧毒——该不会是某种蜂?” 鲁鹰面上没有任何变化,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随身的那张弓上,姿势如同爱抚。那弓制式普通,裹着层层的牛筋,弓背上雕刻着毫不起眼的浮雕,勉强能看出是自云纹中托出的一轮太阳。“你如何得知?” “徐学士遭到刺杀之时正在观赏街头艺人表演的驯蜂杂耍,此事早就被这两天的食客们传了八百遍了。”常青冷笑,“你该去找那驯蜂的老头子才是。” “你怎知我没有去找?”鲁鹰从弓背上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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