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如此,他也没有想到能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那张脸。经过某处少人经过的巷口的时候,巷道中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类正在揍一个明显更年幼的孩子。那孩子被按在地上,弓起背来,护着怀里的某样东西,还在嘴硬:“光天化日,你们便这样作践生灵……哎哟……徐某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句话听起来耳熟。所以他停了下来,略一思考,便朝他们走过去。揍人的家伙看了看他的脸色,慌慌张张地逃走了。那孩子翻身坐起来,脸上蹭得都是泥,怀里露出一只幼年的三眼猞猁,白耳双尾。 他站着,审视着眼前这张脸,忽然俯下身去,伸手将那上面的泥都擦了。嗯,这样看起来跟他记忆中的脸比较像了。还有那个与之相应的名字。 “徐若虚。” “正是在下。哎,你如何知道?”他眨着眼睛。 他盯着那只猞猁,“妖兽。” “那又如何?”徐若虚一梗脖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不能要我眼睁睁看它被扯断尾巴。哎哟!” 徐若虚原是打算要摸小猞猁的头,却叫了一声,松开了手。猞猁跳开,威胁性地朝他露了露牙,蹿上了房顶。他沉默,看着徐若虚手背上的三道血印。奇特的、如同焖烧的炉火一般绵长的感情又出现了,在他耳边反复地念着:这是重要的东西,需要保护。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流出来的鲜血。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所以他单膝跪下,抬起他的手背,舔了舔他的血,“……不好吃。” “当然不好吃了!”徐若虚看起来整个都炸毛了,“你谁啊?” “……零。”说完这个字,他站起来走开了。 必须找到母巢。只有回到母巢,才能得以休养生息,替换掉这副身体,才能重新拥有无数的眼睛和翅膀,才能理解这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情绪。 但母巢却被毁了。他越走越近,越发感知到被烧焦的味道,致命的呛人浓烟,还有早已熄灭的、如今只剩余火闪烁的兄弟们的生命。虽然他完成了任务,却依旧没有改变命运。 无一幸存。他努力消化这个词的含义。再也没有族群了,他将永远困在这个单一的躯壳里,一旦遭到损毁,就将彻底地死去。这样的未来让他眩晕。他还不习惯用单一的脑子来判断这样重大的问题,即使有箭顶上额头,他也丝毫没有反应。现在死去,或者困在这个躯壳里一点点死去,有什么区别? 但徐若虚忽然出现,将他从那羿师的箭下拖走,还带着他一路穿过七扭八拐的街道。一旦察觉到身后并无追兵,零就停了下来。即使只有单一的一只脑子,他也知道这是冒险的举动,“为何?” “你先救的我。圣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从此便是兄弟了。”徐若虚摇头晃脑地念,接着拍着胸脯豪爽地说。 兄弟?他习惯性地振翅,但眼前这人并无共鸣传来。他又再疑惑地伸出感官触碰,但他也毫无反应。不是兄弟,不是他所习惯了的同一个巢里出来孵化,头顶着头,翅膀相交的兄弟。没有什么用的人类。他对自己说,而且也不好吃。 肚里传来咕噜一响。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陷落在一个跟故乡完全不同的城市中,这里人群沸腾,充满陌生的味道和声音。尤其是眼下这个,从附近一栋挂着圆形灯笼,圆窗上雕着木刻山桃的小楼里飘来的奇异香气,简直令他饥饿难耐。 徐若虚顺着看过去,脸上露出了酒窝,拽住他的手“你饿了?我知道哪里有好吃的,跟我来!” 短短一日,他杀了一人,巢穴被焚,失去了全部的兄弟。但他现在又拥有了一个。或许并不坏。 四 常青一手扶着下巴点头:“那日天香楼本没有营业,你们循着香味找到二楼,只能找到一鼎类似馄饨的小吃。那是朱姑娘这段时间来一直在捣鼓的试验品,尚未完成,就进了你们两个的肚子。” 徐若虚正在给零包扎。那箭伤了他的手臂,所幸并不深。“我俩当时太饿,实在是情非得已。”徐若虚脸上有点儿发红,“不告而取,是为盗。掌柜的要我们再做一模一样的出来赔给她,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常青靠着椅子靠背,略微有点儿出神:“在那之前,你俩都得受她压榨,拼命干活……” “常公子?你面色不佳,没事儿吧?” “没事。”他打了个冷颤,喃喃道,“只是想起了一些悲惨的回忆而已。三百两银子啊!”他站起身来,“不过你俩,现在包胡眼儿蜂是越来越熟练了。眼下阿零受了伤,你就得多加努力,楼下的食客还等着呢。” 徐若虚包扎的动作停了,“公子不赶我们出去?” “赶你们出去做什么?你没听见刚才那个冷冰冰的大叔说的,外面都是羿师?你跟你捡回来的这只……兄弟……先安心呆在这里吧。” “多谢公子!”徐若虚面露喜色,悄悄撞了撞零的肩膀。那家伙不情不愿地开口,低声道:“谢谢。” 常青注视了他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却是对着徐若虚,“他所犯何事,自己未必清楚,你却是知道的。为何还要护他?” “我爹他……想将阿零从那老头手里救出来。”徐若虚低头,但很快又再度抬起,“在下虽然不才,但毕竟也姓徐,这心愿,总得替他完成才是!” 常青看他微红的眼眶,叹了一声:“罢了!倒是你家兄弟的真实身份,得跟朱姑娘说一下才是。” “从,从我们进来的第一日,朱掌柜就知道的。”徐若虚比划着,“她发现煮馄饨的鼎空了,当时就咆哮起来,那个可怕啊,整栋天香楼都在抖……阿零为了护我,手中生出根漆黑的针来,指着她的咽喉。结果她反倒吸了吸鼻子,舔了一下那根针。说来也奇怪,被舔过之后,那针竟然不是漆黑的了,她还说——” “‘味道不错’。”常青跟他同时脱口而出,然后捂住了眼睛,“我算是知道胡眼儿蜂的汤里加了什么了!” “为什么不能加?”朱成碧无辜地问。她斜倚在一张湘妃斑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整个人都懒得没了正形。“每碗胡眼儿蜂里若加一厘玄蜂毒,只是汤味寡淡;加两厘,便可甘美异常;加到三厘,食客们就要舌头发麻,呼吸停止。美味与丧命之间,只有薄如丝线的一层距离。是不是很有趣?” “一旦传出去,会吓跑所有客人的!” “正好相反。你可知每年死于河豚毒的人有多少?为何还是有更多的人趋之若鹜,赌上性命也要尝试?”她眼眉上翘,笑得像只狐狸,“这世间越是冒甚高的风险方能得到的东西,才越是让人着迷。例如馄饨,形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从汉朝至今,长盛不衰,常会惹人误解,以为不过是一样普通的小吃。喂,小书呆,告诉汤包,这馅料是用什么做的?” 她转眼去看另外两个人,徐若虚正在笨手笨脚地练习包胡眼儿蜂。零在一旁看着,手臂上还带着绷带。 “姑娘之前考校过我的。”徐若虚规规矩矩地回答,“是蛋黄、鱼肉和虾皮。” 她朝常青转过头来,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言道:“你可记得我们在海上捕住的那只山一般大小的红鳐?它沉睡太久,背上都生出了山石树木。为了捕捉它,我花了三天三夜。却只取了它腹部的一段膏腴,总共不过十斤左右,做了馅料。如此殚精竭虑,怎能叫这些人白白享用?得叫他们晓得,这每一口吞噬的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是海上沉浮的月光和无数的岁月,这是在品尝世界,不冒一点点风险怎么能行?” “这完全是歪理!” “能尝出来。”零忽然闷闷地说,其余的人转头去看他。“世界什么的。咳。”他有一点尴尬,但面上还是毫无表情。 “是吧,是吧!”朱成碧笑起来,见一旁常青还是沉着脸,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总之你且信我,绝不会有人因胡眼儿蜂而死。我亲口尝过,这种毒虽烈,却常常只是令人晕厥,不至于真正死去。” 常青正待开口,徐若虚鼓起掌来:“阿零好厉害!” 原来零为了掩饰尴尬,干脆坐下来替徐若虚包馄饨。他仅有单手能动,却手法飞快,令人眼花缭乱。徐若虚惊叹不已,只顾着鼓掌。零受了表扬,面上略有得色,连咳了两声,竭力保持着平静的样子。 “也罢。”常青叹气,“现在看来不管她教了你们些什么歪理,至少将来饿不死。” 五 徐若虚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天香楼里各类食材层出不穷,他一样样都取了来,教零辨识各种滋味,也带他将室内的物件一样样地摸过去,同时说着各种器物的名称:杯、碗、桌、椅。 零学得很认真。徐若虚摸过的东西,他往往都要用指尖再确认一遍形状和质地,同时重复:杯,碗,桌,椅,还有徐若虚。 “呃,最后那个词可以不用再说了。” 零却露出诧异表情,朝他走过来,仔细地摸着他的脸,确认着,“徐若虚。” 徐若虚莫名地脸红,挣又挣脱不掉,恰好朱成碧进来,身上穿着常青的衫子,“来来来,猜我是谁?” “……” “果然,这么些日子来,还是只认得你一人。” 话虽如此,零对味道的辨认度却很高。他从西湖新下的莲子中辨认着苦味,也尝过了生姜的辛辣。但他很不情愿吃酸的东西,如果徐若虚坚持,他也会咽下去,事后常常会露出思考很久的表情。与此同时他却嗜甜如命,几乎要吃光天香楼内的存货,朱成碧忍无可忍,将仅剩的存蜜糖的罐子全都锁进了她的卧房。对此,零的脸上首次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失望表情。 “阿零,你别这样。”徐若虚满头大汗地哄他,“明儿我们出去,我带你出去买糖吃!” 话一出口,徐若虚就后悔了。但阿零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又让他觉得值得。第二日他俩便瞒过朱成碧和常青,出了天香楼。还未来得及逛上多久,徐若虚望见街对面,有人扛着一只草人,上面插了满身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这吃食外层裹的是透明冰甜的糖衣,咬破之后却是酸极的山楂。要是给零吃到,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复杂表情来? 他寻了一处人少些的街角,嘱咐零站在原地等着,自己从往来如织的人群中钻了过去。买了一串,待要举着回去,怕糖衣沾了行人的衣袖,一时竟不能顺畅地挤过人群。他又怕零等得急了,踮着脚张望着。 有一瞬间,人群露出了缝隙,他望见零,还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他环抱着双手,低垂着头,连站立的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零在等他。他只认得他,如果他不回来,他就会一直这样等下去。徐若虚鼻子有点儿发酸,他举起手里的糖葫芦挥了挥:“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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