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说到一半,忽然仰天摔倒。还是檀先生抢过去接住他,才没有让他摔破头。他此刻才察觉到琅琊王身上的异象。他分明是肌肤充盈,内在生光,却四肢僵硬,正在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他。 “你到底,有没有,骗过我?” “王爷!” “有没有?” 檀先生咬起牙来。“没有!” 琅琊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朝伸出手来,似乎要当场掐死他,又似乎是要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我倒宁愿你只是谭一鹭……” 所有的铁甲傀儡忽然在同一个瞬间萎顿于地。那个不知道是檀先生还是谭一鹭的人跪在原地,一枚羊脂玉质地的小小人像躺在他怀中,还保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 常青再次见到朱成碧的时候,她已拖着两条腿在地上爬了一阵,衣裙都已磨破,身后的一路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可她全然不顾,正撑起上半身来望着窗外。金黄的光焰映照在她脸上,她发髻尽都散了,脸颊薄薄一层冷汗,嘴里却在喃喃:“无夏城在燃烧……不知又要死伤多少人……” “亏我还一直以为,你对人类的性命,从来不挂在心上。” 常青叹道。她听了他的声音,浑身只是一颤,却并不回头看他。裙摆之下,又有阴影起伏,她形体颤动膨胀,竟是想要勉强化出兽形来。却不知为何,叫颈上的项圈一勒,又退了下去。 常青急了起来,两三步便奔过去拽她:“你如今伤成这个样子,如何能吞得下那朱雀焰?” “上次只是一处火焰,差点烧掉半个无夏!如今有四处!不能再有更多的朱雀鬼胎爆炸了!” 她挣扎起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是假的!”常青按住她:“那是我画出来骗琅琊王,好让他离开王府,去莲心塔的!火焰!爆炸!还有呼救的人群,全都是我画的——我给他画了整整一座假的无夏!鲁鹰眼下去找曲焰安抚那朱雀鬼胎了,你且安心……” 朱成碧略微安静了一点,紧接着又想起来:“你的笔早坏了!” “鼠王替我修好了!” “那也不可能,你有伤在身,如此短的时间内,如何能画得出来?” “所以我喝了你给我的麒麟血!”常青想要掀开她的裙子查看伤势,偏偏她根本不听,还在他怀中胡乱挣扎,他心烦意乱地吼起来:“我全都喝了,一滴不剩!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增强妙笔生花之力。你现在别乱动了!让我看看——” 他忽然哑口无言。早在他进来的时候,便见她姿势怪异,两条腿都拖在地上,瘫软无力。等他真正看到她双膝,均已鲜血淋漓,眼看是在地上生生磨出来的。 “不痛的。”她见他神色有异,反过来安慰道,“我脊骨已断,一点都不痛的。” 剧痛骤起。常青只觉得瞬间有利刃刺入胸腹,将自己整个削为两半,只消一低头,便能望见活生生的心脏,就在腔子之外蹦跳。他不由得一阵眩晕,双耳轰鸣,伸手想要抓她的手,落手之处,却只是一只空荡荡的袖子。 “……你用了什么做的长生肴给他?” 如此关键的问题,他应该见到她的第一眼便问的,却非要等到此刻,用这样可怕的方式察觉到真相。他还记得她曾伸向他的那只手,晶莹剔透的小指上,曾有红线缠绕,明明当时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 “你用了什么!?” 朱成碧怔怔地望他,接着却忽然展颜一笑。 之前她在苍梧山中,为了捕捉耳鼠为他修笔,曾在雪中蹲守了七日六夜,不曾动弹过。等他终于寻到她,远远地只望见个雪团子,闪着对金光闪闪的兽眼,见他出现,欢喜得哎呀一声,便要站起来。可她忘记自己蹲伏太久,腿早就麻了,刚站起来,又没头没脑地摔了下去。等他赶过去把她拎出来,她已经沾了一脸的雪。他絮絮叨叨地替她擦掉雪沫,一点一点地,露出下面明艳动人的一张笑颜,看得他只是一愣。 谁想到如今她的笑容,竟然比那时,还要耀眼,犹如烈日熊熊,不容逼视。 “你回来了。”她轻声道。 八 烈焰袭来如此突然,鲁鹰根本不及躲避,只顾得上将曲焰护在怀中。 他心道这下要被烤作焦炭,等了许久,却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睁眼一看,他怀中那个稚嫩的小女孩生出了一对流动着火焰的翅膀,将他犹如雏鸟般护在下面。她抬头望着鬼胎,神色凄惶,接着便开始了歌唱。 是之前曲焰用箜篌弹给他,好让他静心定魂的曲子。他却从未听她用朱雀的歌喉唱过 她唱着曾经给出过的承诺,唱着永不再来的梦境:睡吧,我的宝贝,妈妈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睡吧,我向你保证,当你醒来,便会破壳而出,你将阳光中展翅高飞…… 曲焰的眼中积满了泪水,但她将这谎言一唱再唱,直到那鬼胎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它的形体朝中间萎缩下去,终于成为一枚焦黑的,还在冒着青烟的蛋,从封印当中掉落在地。 “……十卵也未必能造一只鬼胎,北狄却能造出四只来。这么说,我族竟未全灭!” 鲁鹰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浑身发僵:“你,想起来了吗?” 檀先生的肩膀抖了一阵,忽然停了。他伸了一只手,抠着脸上的那副面具。那面具粘得紧,他发起狠来,竟是将它带着皮肉一并撕了。转过来朝着徐若虚的脸上鲜血直流,说不出的可怖。 “当初我真不该留你一条命。”他慢条斯理地说,摊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只是动了动手指。徐若虚之前曾不受控制的那只手臂,立刻自己便朝空中举了起来,腕上的金铃震动,声声作响。 徐若虚心中大叫不好,一张口,喊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出来!” 玄蜂群应声而出,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团团相聚,最后汇聚成了人形——单膝跪地的异族少年,茫然地睁着对蓝眼。 正是阿零。 “金铃在我手中,谁是你的主人?” 不,不对,这不是我,不是我要说的话! 徐若虚在心中狂喊,但他如今不仅是一只手臂失去了控制,连双腿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带着他一步步走到阿零前面,几乎要将金铃按到他的额上。阿零的眼神澄净无比,映出的只有他。 “是你。”他柔声回应。 “是吗?”檀先生呵呵地笑起来:“让我想想,是命令你杀掉自己的主人——不,这点子还不够好,还是这样更棒一些:听着,你命令他,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反抗,也不能逃开。” 徐若虚重复了他的话。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从倒下的铁甲傀儡中拆出了一截碎木,又放到长明灯的火焰之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火苗沿着碎木舔拭而上,燃成一团耀眼的光焰。 “不!”徐若虚意识到他要强迫自己做什么,猛地喊了出来。 “我听说蜂群无所畏惧,却唯独畏惧烈火——你也来尝尝,此刻我心头烧灼的滋味吧!” 自始自终,阿零都没有逃走。 徐若虚亲手持着那火炬,朝阿零的胸腹之间插了进去。他满脸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零的面色却始终很平静。被火焰烧死的蜂从他体内掉落出来,那副身体之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可阿零没有丢下他,一人逃走,甚至没有尝试着攻击他。连望着他的眼神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千万人中,他还是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这是不对的,阿零。我们,是兄弟。” 徐若虚艰难开口,他伸了另一只手,直接抓入那团正烧灼着阿零的烈火。他听到檀先生在后方痛呼一声,对他的钳制又减轻了一分。 “连我都伤你,连我都叛你——这是不对的!” 他咆哮,紧接着闭了双目,一头撞入火焰当中。 “阿零”这个存在已经残存无几。 来到无夏之后的几个春天才被孵化出来,补充进来的新生玄蜂,全都已经零落在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意识当中消失。但另一个声音却强硬了起来:是当他还是刚刚被驯化的野生玄蜂,被捏在北狄萨满手中时的那部分核心,还未受到波及。 怎么了?如此任人宰割?为何我们不反抗?为何我们不杀掉他? 不能杀人。我不再是杀人蜂了。他说的。他向我保证的。 懦夫!你这样根本无法保护他。那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亮。还是我来吧——从这一刻开始,由我来接手! 一只手挡在了徐若虚和那火炬之间。 他含泪抬头,却被那手用力一扫,整个人飞了起来,摔在地上。阿零拔掉了插在他胸腹之间的火炬,甩在一旁,更多的蜂自隐秘之处飞来,填补了他身体上那个可怕的空洞。他蓝眼闪烁,面无表情,只一瞬便到了那叫檀先生的人身后,漆黑的毒针已经穿过了那人的胸口。 檀先生大叫一声,徐若虚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全部消失了。阿零那边将毒针抽了出来,却带出不少飞舞在空中的木屑。这个叫做檀先生的人,竟然连自己的身体,也做成了傀儡!阿零跟徐若虚都是一愣,檀先生趁此机会将那羊脂玉的雕像抱在怀中,转身便逃。 徐若虚想追,却被阿零拦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地横过了毒针。 “暗杀任务对象,无夏城的徐若虚。”他机械地吐出这些字句:“你果然坏了我北狄大事,你果真引来了烈火,烧灼我们。我们真该在五年前就杀掉你的。” 常青这一生,做过无数次艰难的决定,却从未悔过。 那雪白的兽待他如友,他便以友敬之;妖兽们向他求救,他便竭力相助;父亲要置他于死地,他便从此断了父子情分,只当那一场大火烧尽前缘,从此重生。 唯有这只饕餮,总是让他乱了方寸。 他原想,待她交出了麒麟血,让自己开了莲心塔,重新打开通天引。他就算是完成了跟妖兽们的承诺,让它们回到灵界,到那时,她发起火来,无论是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还是活吞下肚,他都毫无怨言。 但他从未想要伤她至此。他原是宁可自己受伤,也舍不得伤她分毫的,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叫人折辱至此。如今他才知道悔恨滋味,如同烧灼的木炭梗阻在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仿佛随时都要呕出一口血来。她在他怀中,安静无比,只有那笑容灼人,他只得将她的头朝自己怀里按下去,再不敢直视。 “是我错。”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是我错。” 她身躯本来就娇小,如今失了一臂,更是轻若无物,似乎随时要从他臂间蒸发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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