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朝这个方向转过脸来,紧接着很快便面露惊恐,抓紧了手中的包袱,遮着眼睛逃走了。 直到头顶传来细弱的疑问,隐隐带着咳嗽:“你怎么了?为何你会一人在此?” 他总算是抬起头来,露出满意的微笑。 纤细的脖颈,蜡黄的脸,衣裳破旧,但被洗得非常干净。有人爱她,愿意照顾她,直到她死前都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哪怕被染上病气也在所不惜。非常好。他朝她摊开自己的手,上面布满红肿的冻疮。 小姑娘吓了一跳,抚摸着他的手:“这是上个冬天留下的吗?你在发抖?你很冷吗?要不,我给你捂一捂吧。”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皮肤滚烫,呼吸带着酸臭。 “你,你生病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满意地望见自己手臂上开始生出鲜艳的红斑。它们犹如无数只鲜红的瓢虫,渐渐地爬满了他的手背,甚至开始朝小姑娘的手上攀爬。 白头发的少年忽然咧嘴一笑,嘴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利刃闪过:“我很好,再好不过了。” 一 若是到了无夏城,一定要尝尝天香楼的桃花酒。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常在慕云生面前叨叨这几句,一来二去,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师傅路过无夏城那次,正好遇上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要做桃花酒,可惜天公不作美,那一年春季风雨交加,却将半个城的桃花都给打残了。幸好她家账房常青公子,有一支能生花的妙笔,硬是在一夜之间,画出了满城盛放的山桃。 “说来也奇怪,用这种桃花酿成的酒,清纯甘冽,能叫人瞬间忘记了世间的烦恼忧愁。”老头子一生好酒,却很少露出如此神往的表情,连红通通的鼻尖,都似乎在放射着光泽,“饮一口,便如十里桃花,春风万里啊。可惜她一共只做了十坛,大部分都叫琅琊王收藏了,自那之后再未酿过。能不能喝到,便看你小子的造化了……” 有师必有徒,慕云生也是个好酒之辈,一听说天香楼再次拿出了桃花酒售卖,便忙不迭一路寻了过来。不巧的是天香楼上虽是悬着圆形的朱字灯笼,二楼却飘着月白色的窗帘,是明明白白的闭门谢客。 午时已过,他双手开始颤抖,手心中渗出冷汗,耽搁不得。他念念不舍地朝在风中打着转的朱字灯笼望了一眼,扭头便上了一旁的春熙楼。 春熙楼的店小二眼尖得很,看他衣着寒酸,背着方形药箱,鞋袜尘土遍布,便知道这是个四处流浪的江湖游医。只要了坛银光酒,连花生也不曾多点一盘,店小二上了酒之后将白布巾往肩上一搭,鼻子朝天出了出气,抬腿要走,慕云生就伸手拦住了他:“烦请小二爷再倒碗水来。” “怎么,本店的酒,解不了你的渴?” “不是为了我。”慕云生陪着笑,稍微敞开了一下衣襟,一只毛茸茸的脑袋立刻冒了出来,一对大耳简直像是随时能扑扇着飞起来。却是只成人巴掌大小的小狐狸,浑身的皮毛都是雪白通透的。它闻见了酒香,立时来了精神,舞动着两条前腿就要扑去桌上,叫他一把按住了脸,要再塞回怀里去。 “这小兽跟着我长途跋涉,也是一日水米未进,便请给一点水……” “啊啊啊啊,本店不许带宠物!” 慕云生毫无悬念地被赶了出来,蹲在春熙楼外,跟那只狐狸大眼瞪小眼。 “别看我,这次全都是因为你。”他故作严肃地绷着脸,却朝袖子里一伸手,摸出那坛银光来,“多亏我眼疾手快!”他想要将坛口凑到嘴边,手一抖,洒了不少到前襟上。那小狐狸踩着他的胸口,自衣襟上一点点地舔过去,直到温热的舌头舔上了他的下巴,逗得慕云生翘起了嘴角。 “酒鬼!”他刮了刮狐狸的鼻梁,“如今钱也用尽了,到了港口该拿什么来付船费?我说芊芊,到时候,不如将你押给船老大,好让他载我去桃花岛,如何?” 那狐狸也干脆,张开小嘴,细小的尖牙一闪。 “哎哟哎哟,那是我的鼻子,鼻子!” 一人一狐正闹成一团,却听得旁边有少女嬉笑,他回头,身旁不知何时停了辆牛车。拉车的是头浑身雪白的母牛,前额用胭脂描着朵山桃,正歪着头打量着他。车前站了个身着樱桃色褙子的婢女,看起来顶多不过十五岁,一双细长媚眼灵动无比。 “先生万福。”她见他望过来,俐落地朝他行礼。 慕云生连忙回礼:“先生二字,愧不敢当。” “那坛里除了银光,怕是还掺有一多半的水吧?喝这个,岂不是辱没了慕神医?”帘幕朝两侧略抬起了些,一只水晶般通体透明的小酒坛叫人推了出来,不过六寸来高,坛内是晶亮的酒液,数朵重瓣山桃缓缓沉浮,便如婆娑起舞的小姑娘一般。 “我这里还有一点私家酿的桃花酒,若神医不弃,可愿一尝?”帘内又伸出了只纤小的少女之手,仿佛故意一般,缓缓掀开了酒坛的盖子。 慕云生浑身颤了一颤,芊芊立刻觉察到了,担忧地朝他抬起了头。那酒香甘冽,先如入骨寒风,将他五脏六腑都生生刮过,偏又有层层温煦在后,有如春日再临,桃花朵朵绽放。 他自然是想要的,但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宴席呢,更何况,这朱掌柜上来便叫他慕神医,实在是叫人不得不防。他摸了摸鼻子,眼神回复了清明:“这位掌柜的,怕是认错了人吧?在下不通医理,这坛……” “三年前的夏天,临安时疫,中者皆高热,身现红斑,不出七日便辗转哀号,僵死而亡。太常寺诸医官束手无策,幸得一位养着只狐狸,自称姓慕的游医路过临安,以汤剂配合金针,活人无数,官家因此特赐‘神医’之名。”帘幕内的女声娓娓道来,“如今这无夏城东,寒潭寺外的兴善街上,有一名姓聂的洗衣妇的小女儿也起了红斑高热,与当年临安时疫极为相似。慕神医若愿前往,我这里自有重酬,这坛桃花酒,不过是个彩头。” 慕云生本想开口,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不着痕迹地藏进了袖子里,两手交握,只是不作声。 车中的人等了一阵,看他始终不答话,叹了口气道:“罢了。神医执意不肯,我也不便勉强。樱桃,便将这一小坛送于神医吧。” 那婢子依言取了酒坛,双手捧给了他,又回身进了车里。也未见有任何人驱赶,白色母牛便自个儿扭转了方向,拉着车离开了。 慕云生听得车轮碌碌作响,一路远去,只盯着手中的酒坛,坛内酒液兀自晃动,花瓣轻纱般飘荡起伏。 “确实是好酒啊……要不,咱还是去看看?”他吸了吸口水,蹲下来,跟那小狐狸商量,“总不好白拿人家东西。” 小狐狸闪动着黑眼,恨铁不成钢地朝他扑了过来。 “——哎喔,芊芊!我的手指!” 二 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么? 慕云生把芊芊放在肩上,远远地望着那个坐在齐腰深的河水里的妇人。眼下虽已是初夏,河水依旧带着凉意,可她全然不顾,只痴痴地望着前方。她怀里抱着个孩子,露出张双目紧闭的蜡黄小脸。 “妞宝,你还热不热?娘给你擦脸,一会儿就不热了啊。”她拍着她,晃着她,给她唱歌。孩子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她忽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撕心裂肺一般,“妞宝,你睁眼看看娘,你现在不热了吧?” 她抚着孩子的脸,就像是刚刚才意识到怀中的冰冷:“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凉?娘给你捂一捂……” 慕云生默然而立。从七岁拜老头子为师,到如今这么些年了,他见过为数众多的死亡,也听过无数次痛彻心扉的哭声,早该将一颗心都磨得硬硬的。更何况就算自己早到一步,也未必能挽回什么。可这母亲的哭声,还是如锥子一般,扎上心来。 老头子曾经叹过,他这人重情任性,又惫懒好酒,并非是做医生的好料子。可说归说,老头子还是倾囊以授,最后在死前,连祖传的金针都传给了他。 “医者仁心,这套仁心针,当配你这心软之人。” 现在想来,老头子当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吧。若他在天有灵,瞧见慕云生如今这番穷困潦倒的模样,不晓得又会说些什么? “走吧,芊芊。“他转身要走,小狐狸却跳下来,咬住他的衣角,朝那对母女的方向拖去。他不解地想要抢回衣角,它却只是不放,嘴里呜呜作响。 难不成——他脑中一闪,有如混沌之中劈进来一道闪电:三年前临安那场时疫,也有不少人高烧多日,水米难进,到后来渐入昏迷,浑身僵硬,犹如死去一般,但若探其脉象,尚有些许微弱残留。若用老头子留下的仁心针,以针摇法入阳白、鱼腰穴,指捻法入印堂穴,泄尽邪气,仍有唤醒希望。 他先是一喜,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双手抖得如此厉害,行不得金针了。当下心中凄凉一片,取了那坛藏在怀里的桃花酒出来,直接掀开盖子,灌了好几口。 说来也奇怪,那酒液入喉,有如春风拂面,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四肢百骸都灌满了力量。他若有所悟,一低头,望见原本颤抖的双手一点点地稳了下来。 他轻轻地握了握手,紧接着猛地跳入了河中,一路涉着水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聂氏赶去,一面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紫檀木盒,托在手中,飞快地打开,取了金针在手。 聂氏对他的接近毫无察觉,等他抓住她的肩膀之刻,才惊惶地叫起来。他无暇解释,将两根金针刺入了那小女孩的阳白穴,她湿透的身躯猛地一颤。他不敢停顿,再取了两根,刺入鱼腰。 最后一根金针让他高高举了起来,却轻轻地落了下去。这一针需凝神静气,绝不可有丝毫差错。他的手悬在半空,原本是极稳的,却不知怎么地轻轻一抖:眼前所见的,竟并非是面色蜡黄的小女孩,而是紧闭双目的少妇——面如芙蓉,眉若秋黛,正是素心。 他手中的针已经刺入了她的印堂。一丝鲜红的血自入针处缓缓流出,有如细小蜿蜒的蛇,流过她的脸。 谁在哭?是谁抱着所爱之人,哭得如此悲伤?他模糊地想。 求你再睁眼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痛痛痛痛痛!”他捂着鼻子大喊。原来小狐狸芊芊见他出神,跳过来再度咬住了他的鼻梁。 身边传来几声细弱的咳嗽,聂氏欢喜不尽,抱着孩子一叠声地喊着妞宝。慕云生松了口气,只觉得背上冷汗阵阵,手重又抖起来。他收了针盒,又赶紧取出了桃花酒,仰着脖子灌了几口,这才觉得缓解了些。 “呼——果然是好酒啊!”他摇头晃脑,正待品鉴一番,却瞟见了小姑娘的手腕,顿时变了脸色。过去将孩子的衣袖一翻,但见手腕上皆是鲜艳如血的红斑,与他三年前在临安所治的疫病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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