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从今往后,我哪里都不去了。” “可我已经没有麒麟血了。“ “不为麒麟血。只为你。“ 他见识过无数妖兽,却未再见有任何一只,再能与眼前这一只相比。如此刚烈,如此骄傲,如此任性,却又如此美丽。令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朱成碧退开一点,抬头看他,接着又再靠过去,将头歇在他肩上,满足地,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到此刻,他们两个都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如同风暴过后幸存下来的一对鸳鸯,终于能够心意相通,耳鬓厮磨。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的唇自他唇上拂过。翩若惊鸿,轻如落花的一个吻。常青之后回想起来,甚至会怀疑,这个吻是否真的存在过。但当时,他还在心跳不止,便听得她说:“八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已知你心意,死而无憾了。” 死?这个字里包含着的不祥意味让他忽然一阵恶寒。谁提到过死?有谁要死?为何她会忽然提到死这个字 “好恶毒的凶兽!” 常青一僵,将她护在身后,转身面对忽然出现的檀先生。他半边脸上都是鲜血,面具已经荡然无存。 “你做了什么?!”他手中捧着一尊羊脂玉的小像,朝朱成碧质问道。 朱成碧在常青背后冷笑一声。 “这倒是有趣了。看来赵家小子果真有九尾狐的血统,换了常人,到了此刻早该化为一滩黑水了!” “你竟然在长生肴中下毒!解药何在?” “没有毒。”她两侧眼角越翘越高,发间隐约有角刺破了血肉在生出来:“只是一只吞噬过痛苦哀嚎着的无数妖兽的饕餮身上,割下来的血肉而已——你当饕餮的肉,是那么好吃的么!!我跟赵珩这局棋已经尘埃落定,是我赢了!” “你!”檀先生恨恨咬牙,将那玉像收入怀中,却重又拿出一只木制的饕餮像来,常青忽然意识到,那颈项上所戴的项圈,跟朱成碧此刻所戴项圈一模一样。 “我再问你一遍,如何解法?” “哪儿有什么解法?我曾应过他,要让他’永保容颜,与天地同寿’,眼下可不正是梦想成真,可喜可贺——” 她忽然止住了声音。檀先生在对面,已经干净利落地拧断了那只饕餮傀儡的脖子。常青猛地回头,朱成碧脖子上的项圈也发起光来,正在朝内紧缩,将她勒得气若游丝。 “快……走……” 她反手抓住他的衣领,竟有如此大的力道,将他朝窗外一扔。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却依然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眼睁睁望着那项圈收缩到极限,将少女的颈项完全撕裂开来。 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粘稠阴影,自那残破身躯之中喷薄而出。 九 漆黑的毒针已经刺穿了血肉,针尖之下便是心脏,却不知为何,并没有更进一步。 蜂毒之下,徐若虚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不由得瘫软在地。阿零压在他的上方,眼神闪烁,却是在看他腕上那串金铃。 “阿零,对不起,我不该伤你。“徐若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扯断了系着金铃的细绳,细小的铃铛,连同蜂王的头颅,一齐散落在地:”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以后,再没有人是你的主人。这些年来,你从我这里学会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从此……“他的手本来已经瘫软无力,却硬是要抬起来,放在阿零僵硬的面颊上。 “还你自由。“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徐若虚以为自己这下可以放心大胆地晕过去了,没想到胸口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阿零愣了一阵,竟然虔诚地低了头,轻轻地舔了舔他伤口处流出来的血。 “徐若虚。“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你还是那么不好吃。““老子早就跟你说过不好——“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咦咦咦咦咦咦?你回来了?“体型庞大的怪兽声声哀嚎着,肆意践踏着无夏城。 跟之前走水时候吞吃着火房屋的怪兽一样,它的身躯是由波动着的粘稠阴影组成的,但此刻,在身躯前端,并没有头颅,只有一个层层鼓动的畸形巨口。它就像是瞎掉了一般,在无夏城中冲撞,所过之处屋舍倒塌,砖石飞扬。 鲁鹰立在莲心塔前,眼见得这怪兽离天香楼越来越近,终于一口咬在楼上,连那雕着山桃的圆窗都叫它吞下去一半。巨口之中利齿翻动,将所咬之物吞了下去,接着朝向天空,发出充满痛苦的嚎叫。鲁鹰将肩上的追日弓取了下来,放在塔前。弓身上所刻的太阳纹章,忽然发起光来,整个弓身迎风而长,转眼间竟达五丈多长,连其上寒光锐利的箭矢,亦长达三丈。 这柄后羿当年所用,曾射下过烈日金乌的神器,终于显露出全貌。 鲁鹰全心操控着追日弓,待那怪兽逼近,一点一点地拉紧了弓弦,瞄准的是那张贪得无厌的巨口。 “不可伤她!” “难道要任由她践踏无夏城?”他并未回头,只是反问出现在背后的常青。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如此,盘踞在天香楼顶。她只是饿得狠,也痛得狠了,才会如此。”常青抬头望着那怪兽,“给她吃点儿东西,她就能安静下来了。无论如何,请让我一试!” 鲁鹰沉默一阵,终于放松了弓弦:“……好吧,但若她伤及莲心塔,恐有放出黑麒麟的危险,我这一箭,还是非射不可。” “多谢你。”常青朝他拱手为礼,然后一步步朝着还在撕咬天香楼的怪兽走去。鲁鹰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第一句话?”常青站在原地,朝它伸出手去。他的衣袂无风自动,脸上是温柔笑意:“‘呐,你来吃了我吧。’” 阴影汹涌,利齿翻滚,瞬间便朝他扑了下来,将他吞吃入腹。 他独自一个,悬在黑暗之中。 环绕着他的,是无数雪白的兽脸,尽都是千百年来,为这饕餮所吞噬的各种妖兽。他在其中一个一个地辨识着,寻找着,却始终没能找到,属于那个双髻少女的脸。 她还在吗?他忽然惶惑起来。在被如此残酷的对待之后,她还存在吗,还是已经永远融入阴影当中,再不复现? 就在此刻,他耳边忽然传来细微的话语声,就像是朝着他肩膀飘落的一根羽毛。 “你这人类倒也奇怪,却不畏死?” “这碗蛋炒饭,你当是白做的么?要卖三百两银子呢!” “我,我只是担心我的钱无人还,才,才不是担心你——” “谁要跟这个家伙是,是一对儿!” 娇媚的少女之声,越来越响,在他耳边,犹如乐曲交织。他跟随着声音出来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向更深的黑暗之中 光芒刺来,几乎耀瞎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以手遮面。 “你回来了啊。”最后的语句,在他耳边轻叹。他终于找到她,紧闭着双目,飘浮在光芒之中,蜷缩成团,双臂都是完整的,犹如新生的婴儿一般。 就算被折辱,遭背叛,痛不欲生,丧失神智,可她却依旧记得,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一点点抚摸她的脸,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回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怪兽仰天呼啸,一口咬在莲心塔的顶端。 鲁鹰一咬牙,立刻便要松开手中的弓弦,徐若虚却挥着手冲了上来:“别射别射!那是朱姑娘!”他毫无危机意识地感叹道:“呃,好大一只朱姑娘……” “别添乱!她现在六亲不认,连常青都给吃了!我非得杀她不可!” “啥?”徐若虚眨了眨眼,忽然指着怪兽喊起来,“你看它脖子那里,是什么在发光?” 东面的苍梧山顶端,一轮明日正冉冉而出,将要射出万丈光芒。 然而在鲁鹰和徐若虚面前,是另一团更加耀眼的光焰,它撕裂了那巨兽的喉咙,粘稠的阴影兀自翻滚,却在它面前被层层蒸发,连同它背后,废墟一片的无夏城,也一并被撕裂开来——却是一张被绘在纸上的水墨画,如今重又恢复原样,飘落在地。其上的莲心塔还缺了塔尖。 光焰落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叫徐若虚看清站在其中的常青,他一手举着那团火焰,另一手抱着的是 “朱掌柜!”徐若虚大喜,正要奔过去,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常青的前额上,正有一团奇异的鲜红纹路,像是要冲破了皮肤凸现出来一般。他惊骇无比,指着他只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常青问,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前额。那纹路却又忽然消失了。 “没,没什么,是我看错了吧。“ 常青怀里的少女动了动。她闭了双目,仍是在昏睡,只是喃喃:“莲心塔……不可伤了佛塔……” “嘘。你且安心睡吧。” 常青抬眼望去,他所绘制的幻境已经消失,真正的无夏城在日光中渐渐显露出来: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桥,花市,骡马市,搭着戏棚的酒楼食肆,护城河边青瓦白墙的民居。楼房之间,一树树桃花悄然盛放。昨夜的种种,就好像是噩梦一场。 “莲心塔安好,你守了五百年的无夏也安好。” 在他们身后,是完好无损的天香楼,二楼的圆窗外悬挂着的圆形灯笼,正随着风一圈圈地转着。 灯笼上,浓墨重彩的一个“朱”字,熠熠生辉。 十 头戴金色冠冕的鼠王甩着两条腿儿,坐在天香楼的楼顶,眼巴巴地望着常青。身旁戴着假发的老鼠见他如此发愁,朝他吱了几声。 “唉唉唉,孤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美人心里想着别人,就是娶回家来也没有意思。”他朝后一躺,仰天长叹:“谁也别理孤,让孤一只老鼠郁闷一下啊啊啊啊啊啊啊——” 【《饕餮记.壹》完】 献给亲爱的鼹鼠先生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哥林多前书》 饕餮记.贰 多谢你,赐我这一场繁华梦境,如今,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第一章 桃花酒 零 白头发的少年蹲坐在街旁。 在黄昏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中,那头白发莹莹生光,原本该是极其显眼的,但奇怪的是,整整一天,无论有多少人从他身边经过,都好似看不见他一般。 集市已经接近尾声,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散去,无数只脚经过他的身边,却刚到他跟前便自动转了方向。偶尔也有人会流露出看得见他的样子,多是些孩子或者老人,而他也会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他们。 不,这个并不合适,衣着整洁,面孔红润,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太好的。旁边那个缓缓走着的驼背老妇人,身上散发着孤独的气息,独居者也不适合,她就算死去,恐怕也得等上三日,才会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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