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侧过身来,巧妙地替她挡住了肖珉然的视线。 “既然如此,回头便让她少出现,再不让她搅了肖先生的清静了。” 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秦月珠也无法再隐瞒下去,只好一五一十地跟常青说了:自己的身份,能从虚空中唤出实物的能力,据说拥有相似的能力,却在十几年前便神秘失踪的父亲。 “我娘说,他只留了一枚写着蜃字的玉牌给我。若我能去蜃楼阁,见到雪公子,必定能知道我爹的下落。” 她还以为常青会颇为惊讶,没想到他只是点点头。 “原来如此。不过……君子何辜,怀璧其罪,多加小心,不要在有心人面前显露得太多。” 常青说这话时颇为感慨,秦月珠联想起他袖中那支同样可以生花的笔,不由得猜测他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这有心人三个字,多半指的便是肖珉然。其实根本不用提醒,在秦月珠眼里,肖珉然是个又恶心又恐怖的老怪物,尤其是,据朱成碧说,他其实已经有上百岁了。 “这一百多年来也不知让他吃了多少珍禽异兽,滋补到如今,浑身上下散发着的贪欲,竟连我都熏得头疼,胃口不好……”从花厅回来她便脸朝下趴进了软垫里,直哼哼。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答应他相邀?” 朱成碧爬了起来,一双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月珠:“谁跟你说,邀请我的人是他来着?”她好笑地问,接着忽然转了调子,“等一下,从这个角度看,还真是长得有点儿像。” 像谁?秦月珠差点脱口而出。莫非你见过我爹? 谁知常青在旁边又打开了只食盒,问道:“好不容易央得梅氏糕点第十二代的石弈武做了天地同春,你既胃口不好……” “吃!”朱成碧顿时忘记了要说的话,蹦跳着朝常青扑过去了。 那天夜里,秦月珠陷在了一个可怕的梦里。 她梦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繁华集市,车马穿梭,人语喧哗。她梦到自己在人群中行走,所接触到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开始变得透明。到了最后,她甚至梦到自己召唤来了狂风和海潮,吞没了整个集市。 她在梦中挣扎、踢打,最终醒了过来,只觉得半身都是汗,躺在原地喘息了一阵,才慢慢地感觉到了冷。 时间已经是半夜。她将脸贴在船板上,听着海潮一下接着一下,拍打在船身上,忽然便痛哭失声。 她原以为,不顾一切地找到阿爹,便能解决一切问题。可这力量太可怕了,而且还在一分一秒地增长,越来越容易失控。万一,阿爹也没有办法呢?万一,他就是因为害怕这力量伤害到她跟她娘,才选择离开的呢? 怪物。那个生她养她的女人在说。 那一刻,秦月珠只觉得海浪之上,星空之下,只悬浮着她一个人。孤独得,刻骨铭心。 “阿爹,我好害怕……”她蒙着脸啜泣着,“为什么你不在这里?” 就在此刻,有人的手落到了她的手背上,温柔地引导她放下手来。她眨着泪水迷蒙的眼睛,望见舱室中不知何时布满了雾气,那位碧蓝头发的公子站在其中,关切地望着自己。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能看清他澄澈双眼,犹如琉璃。 “哇啊啊啊啊,你又出现了!”秦月珠挣脱了他,整个人撞上了后面的舱壁,才想起来自己满脸是泪。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那珠贝里的公子却靠得更近了些,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泪尽都拭了。 “……谢谢你。”秦月珠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想起来在码头上他的相助,连忙道,“那天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多谢你提点,你……” 眼前的人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流露出一点反应。 “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合拢了双手,再慢慢打开:一只黑尾凤蝶出现在他的掌心。 秦月珠又惊又喜:“你也会吗?你也能唤出蝴蝶?” 他点了点头,放了蝴蝶,任它在室内一圈一圈地飞着。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她看着那蝴蝶,喃喃。就像是,在原野上独自跋涉许久后,忽然望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束摇曳的灯火。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同类!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跟我一样的人,除了我爹,可我不记得他,只有我娘说他是怪物。可你不是怪物,不是吗?你处处帮我,待我这么的好——” 秦月珠情不自禁地拽他的手,他丝毫没有反抗,眼中甚至有一丝笑意。 “你不会说话吗?”她终于反应过来,“也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既然是从珠贝里来的,我叫你阿贝可好?” 自那之后,阿贝夜夜都会出现。为了逗她开心,他一只接一只地变出了蝴蝶、杜鹃、鸽子,甚至还有一只幼年的大象。虽然到了第一缕阳光透过舷窗的时候,它们全都会融化成水沫,但它们带给秦月珠的欢喜是不可计数的。她意识到,这种力量本身并没有坏处,甚至可以创造出美好之物——只要她将那狂暴而且不可控制的一面,牢牢地封锁在内心深处。 如此经过了七八天,他们终于来到了海市附近。 海市虽然半年一次,时间固定,但地点却经常变换。众人只知道是在东海的某处海域,船队到了附近,也只是逡巡等候。这一日一大清早,海上便起了云雾,将天地全都笼罩在其中。 秦月珠听经验丰富的水手说,这就是海市即将出现的征兆,因此屏息等待着。渐渐地,自那云雾之中,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喧嚣:是车轮碌碌,马匹嘶鸣,欢声笑语。 “海市开啦!” 也不知道是哪条船上的水手大喊。随着那喊声,雾气顷刻间尽皆散去,阳光轰然降临,照亮近在咫尺的一整块陆地:就在刚刚,那里还是一片海面,此刻却已经是楼房林立的繁华集市,酒旗错落招展。 秦月珠愣在原地。眼前的海市,与她在梦中毁灭的陌生集市一模一样。恍然间,她竟如那梦蝶的庄生一般,不晓得身在何处。还要举步向前吗?她踌躇起来。若是恶梦成真,该如何是好? 她腰间的水囊,像是感应到她的心意,竟然发起光来。一只黑尾凤蝶出现在她的手指上,扇动了两下翅膀,朝着海市的方向,径直飞过去了。 那是……阿贝给的鼓励吧? 她一路追寻阿爹的下落到此,眼看蜃楼阁就在眼前,哪里有中途折返的道理? “等一下!”她朝着那蝴蝶喊,“我来了!” 六 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海市。 朱成碧心心念念要逛街,肖珉然只想赶紧去蜃楼阁。双方商谈一阵,终于还是各退一步,说好半个时辰后在蜃楼阁入口处再聚。 秦月珠扮成了小厮,只得规规矩矩地跟着朱成碧。朱姑娘似乎对海市熟悉得很,熟门熟路地逛了一阵便找到了家卖烧饼的小店。店主是个蓝眼睛的胡姬,做好了烧饼,用精细的小竹筐子盛了,递来给她,她连忙道谢去接,手指却从她的袖子中间穿了过去,犹如穿过雾气一般。 她吓了一跳,盛着烧饼的竹筐掉入怀中,却是沉甸甸的真实。朱成碧过来取了一个,捧在手里嗅着。 “虽已熟了,可其中的樱桃馅儿,色泽犹存。这樱桃毕罗的技艺,自唐时至今,已经失传了。” “可她分明会做,怎么能说失传?”秦月珠扭头看着蓝眼胡姬,她还在笑着跟他们招手。 朱成碧微笑不语,反倒是一旁的常青开了口:“你这一路过来,可听见酒馆里有人唱歌?” 秦月珠慢慢回想着:“咱们路过的那个酒馆?我听见里面有人像是喝醉了,一直在唱歌,唱得好像是,好像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朱成碧学着那调子哼起来,“那老家伙,自打叫高力士给脱了回靴子,得意得很,就醉得越发厉害了。” 秦月珠几乎跳了起来:“你是在说……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在想什么呢?”朱成碧白了她一眼。 “那并不是真正的李白,你所看见的,是蜃楼中的幻象。是几百年来,游历神州各地的蜃楼书吏所收集,并且呈现给雪公子的,关于李白的记忆叠加的结果。真正的李白早已死去,但属于他的幻象却还活着,依然天真烂漫,永远烂醉如泥。”常青解释道,“这便是,蜃楼阁和雪公子所保管的东西了。” 已经失传的技艺,已经死去的诗人,早已枯萎的花朵。然而在这海市蜃楼的幻象当中,他们被保存了下来,依然以为自己还活着,永远活着。 难怪蜃楼阁能回答任何问题,雪公子所看守的,分明是一所浩如烟海的图书馆。 他们三人正在这边说着话,周围的景象却一点一点地变了:眼前的店铺渐渐地透明,原本微笑着的胡姬姑娘,脸上还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可整个人从衣袖开始,也一点点地散成了雾气。 秦月珠大惊失色。可朱成碧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似的,继续在往嘴里塞着樱桃毕罗:“这百十年来,蜃楼阁保管的东西越来越多,雪公子独力支撑,早就不堪重负了。”她半眯着金眼,分明别有用意地道,“若是有个人,也能有这能力,可自虚空中唤物,能帮上他一把……” 她话还未说完,秦月珠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蓝眼胡姬的袖子。她原本是要整个消逝的,却在秦月珠手中一点点地恢复了血肉和色彩,重新又眨了眨眼睛:“哎呀,也不知怎么回事,刚才竟然犯起困来?这位客人,可是还要再尝尝我家的毕罗?” 朱成碧踱过去时,秦月珠已经松开了手,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她刚才一时冲动,完全没有料到真能帮上忙,连原本在波动的店铺和街道,都一起恢复了正常。在他们身周的,又是当初那个繁华的集市了。 “你既有这种能力,有没有想过进入蜃楼阁做一名书吏?”朱成碧问她。 秦月珠恍然大悟,难怪阿爹会有蜃楼阁的玉牌!他必定是在这蜃楼中,找到了运用自己能力之处,也做了一名书吏!若是她也能 “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入蜃楼阁者必须永远留在海市,除非奉雪公子之命,否则终生不得再归返陆地,你可割舍得下?” 终生不得归返。 她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人,竟然是阿娘。阿娘会思念她吗?还是,只会惋惜损失的那些银子呢? 秦月珠原想,既然连这海市都是蜃楼阁的幻象,这蜃楼本身,不晓得又该是多么的辉煌。真到了眼前,才发现,挂着“蜃楼”两个字的牌匾的,不过是一处窄小的入口。 一名布衣装扮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们,态度不卑不亢:“在下乃蜃楼阁书吏。几位客人如有要提的问题,可以告诉我,由我转告给主人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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