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珉然自然不肯,只说这问题异常机密,必定要面见雪公子。中年人却说公子近来抱恙,不见海客,丝毫不肯松口。双方正在胶着,秦月珠瞧见了中年人腰间垂着的“蜃”字腰牌。 跟她父亲留给她的腰牌一样,只是,面前这人的腰牌是木质的。那是不是意味着,父亲也是蜃楼书吏,只是地位更高? 她将自己贴身带着的玉牌取了出来,低着头递给了中年人:“求见雪公子,有要事相询。” 中年人面上神色变幻,颇为精彩。他愣了一阵,才接了她的玉牌,重又走回门内。众人跟着他都进了蜃楼,见他将那玉牌往墙上一处凹下去的地方放了进去。他们脚下的整块地板都颤动起来,紧接着开始向下缓缓而落。 下降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停止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处方方正正的入口,其内流转着光华。中年人侧了侧身,朝入口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月珠跟着众人,进入了一座宽敞的厅堂。 厅堂的四壁都是玉石,其内不断有细小的光芒流过,犹如游动的细蛇。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上,纵横交错地缠满雪白的长发,发梢深深地镶嵌在墙壁中。 而端坐在墙下,那些白发的主人是——阿贝?! 蜃楼阁的主人雪公子人如起名,连睫毛都是雪白的,年轻俊美,宛如谪仙,凛然不可亲近。但他生得跟阿贝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秦月珠咬住了下唇,抓住腰间的水囊,轻轻叩了叩里面的珠贝,却没有任何响动传来。 就在这一刻,雪公子睁开了眼睛。 犹如兜头一桶冰水泼了下来:那双眼通透犹如琉璃,却什么都没有。没有流露出认识秦月珠的样子,甚至没有一丝感情。 又是你。雪公子盯着朱成碧时,有墨迹凭空浮现,出现在他头顶的空中,组成了这样三个字。 “是我。”朱成碧懒洋洋回答,“还是上次那个问题:我能吃你吗?” 尊驾每年都要问一遍。答案还是不能。我背上背着整个蜃楼。 朱成碧耸了耸肩,将位置让给了肖珉然。 你要问什么?墨迹重新组成了疑问。 “先不忙问问题。还是请公子看看今次肖某带来的酬谢吧。” 妙妙离开了肖珉然的身侧,朝前走去。她已经换上了舞蹈时的盛装,腰间和腕上系着一串串雪亮的铃铛,随着她妙曼的步伐,响动不已。 胡旋?雪公子略微点头,更多的文字浮现出来:只可惜我这里已经有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一般,另一个与妙妙一模一样的舞姬忽然出现在她身边,立刻开始舞蹈,旋转得像是一朵盛开中的牡丹花。 “不愧是雪公子!”肖珉然抚掌笑道,“我来时便想,雪公子拥有如此浩瀚的记忆,还有什么是能让你动心的——普通的胡旋怎么敢拿得出手?妙妙所会的,是沙漠民族独有的一种胡旋,公子需要靠近一些,方能看出区别来。” 妙妙应声而舞。和她那影子一般的模仿者不同,她扬手的姿态如此决绝,而弯下腰去的时候又如此悲伤,就像是在和情人分手。 雪公子看着她。他琉璃一般的眼中,是她跳动的影子。 若我吸干她的记忆,她将永远不能再像这样舞蹈。 “她心甘情愿。”肖珉然得意地笑起来。 雪公子终于像是被他说动了,那些缠绕着墙壁的白发开始缓缓松解,让他从原地站了起来,朝妙妙靠得更近了些。妙妙还在舞蹈,但她的动作越发激烈,双眼只望着肖珉然一个人。 不!不对! 秦月珠心中警铃大作。肖珉然不怀好意,而妙妙的神情如此悲伤,是在跟他做最后的诀别。 “别靠近她!” 话音未落,雪公子的身体忽然一颤。肖珉然身边等待多时的杀手立刻有了动作。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肖大高高跃起,在空中朝雪公子挥起了手中的刀。而肖二的刀已经抵破了秦月珠后背的衣裳,眨眼间,便能刺穿她的心脏。 秦月珠的耳中,瞬时灌满了来自体内海洋的喧嚣。 只要眨眼之间,她便能召唤来毁灭的狂风,或者是呼啸的海潮,撕裂眼前这些令她颤栗、令她厌恶的恶人——可如果是那样,整座海市便会如她梦中所见的那般,被她毁灭殆尽。 这是,眼前这位雪公子的创造。她亲手参与了一点点,才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要让胡姬姑娘的脸上重回红晕,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量。 创造是多么艰难,而毁灭又是如此容易。 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犹豫,带来的后果是贯穿后背的寒意。 真糟糕。到最后,还是没能见到父亲。 秦月珠这样想着,朝前一头栽倒。 七 秦月珠撞进了厚厚的雪层。 原以为会贯穿后背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她皱着鼻子等了一阵,只感到沾了整脸满手的雪带来的寒意。她爬起来,茫然四顾:玉石厅堂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蛮荒的雪原,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妙妙纱裙之下的蝎尾已经伸出,但在半空中便寸寸结冰,肖二仍在秦月珠身后,保持着当初持刀抵着她后背的姿势,刀锋之上布满蓝色的寒霜。 秦月珠大着胆子过去将他轻轻一戳,他便硬邦邦地倒在了雪地里。 雪公子站立在雪原之上,低着头,看着倒在他脚下——全身披挂着冰棱的肖大和肖珉然,他们二人都睁着大眼,仿佛还在盯着半空中浮现着的十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好可怕的幻境成真之力。秦月珠缩了缩脖子,与之相比,她那点儿微末的力量简直是班门弄斧。 “哎呀呀,不枉我们布了这么长时间的局,可算是将这贪得无厌的恶人一网打尽。这招请君入瓮,雪公子可还满意?” 原先朱成碧所在之处,如今是一只秦月珠从来没有见过的妖兽,生着山羊般的长角,眼中燃着金焰。它用少女的娇媚嗓音懒散地说着,抖了抖身上的雪,露出护在怀里的常青。 “原来真正邀请你出海的人,是雪公子!”秦月珠这才明白过来。 她这么一喊,三双眼睛都转了过来,一起盯着她。 你要问什么?空中墨迹变幻,出现了新的文字。 “我……” 雪公子琉璃般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你救了我,你可以问一个问题。你的问题是什么? 为什么你跟阿贝会如此相像?不不不,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我爹在哪里?” 有风吹过,他们身边的碎雪随风飞扬。但雪公子的面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他眼中只有一片澄澈。 “他是不是,不肯见我?”秦月珠颤抖着声音问,忽然觉得疲惫异常。她离开家乡,跨过了重重大洋,为的是能够来到他的面前,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背后,可能根本就没有答案。十几年音讯全无,要么是他已经不在人世,要么,是他根本就已经将母女俩忘得一干二净。 雪公子头顶的墨迹变幻不止,却始终没有固定的形状。 秦月珠蹲了下来,用双臂环着自己:“我走了很远的路到这里来,不是想要带他回去,也不是想给他添什么麻烦,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想确认一下,这个世界上,还有跟我一样的人。” 她嘟囔起来,更像是在对着面前的雪地自言自语:“我跟我爹一样,也能从虚空中召唤出实物。可这力量不受我的控制,险些伤害了别人,我想问问我爹,这力量既能创造,也能摧毁——我该怎么办?” 雪公子靠得更近了些,眨眼间,一只脆弱而美丽的黑尾凤蝶凭空出现,停在了他的手指上。 接着,他向秦月珠伸出了另一只手,那只手的掌心,浮现出袖珍的雪暴,闪过细小的雷霆。蝴蝶与雷霆之间,是雪公子澄澈的双眼,无悲无喜。 一手创造,一手毁灭。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秦月珠的内心微微触动,若有所悟,却并不是十分清晰。她抬头去望雪公子。正好他也在低头望着她,嘴角甚至微微牵动,神情之间,竟然与阿贝惊人相似。 但他随之朝后退了一步,缓缓闭上了眼睛。幻境消散,他们重又回到了玉石厅堂之中。无论她再提出怎样的问题,他都不肯再给出任何答复了。 她一路寻来,满心以为能寻到阿爹的下落,结果却是这样的结局。 八 刚出了蜃楼入口的大门,人声喧嚣,海市依旧。可无论是楼房还是行人,都在渐渐地转为透明,似乎要重新回到雾气中去。 发生了什么事?朱成碧曾说雪公子独力支撑多年,已经不堪重负——莫非,他出了什么事?这个念头才刚刚形成,秦月珠便感到一阵熟悉的恶寒。 “啊,原来你在这里。”肖珉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月珠刚想跑,就让他一把抓住了头发,挣扎之中,一头黑发披散下来。 “是个姑娘?倒是正好。女孩子的血,向来味道便是极好的,例如妙妙,只可惜刚够帮老朽离开那冰天雪地。不晓得你的血味道又如何?”他已经老态毕现,嘴角开裂,咧着尖利的牙便向她的脖子咬了下去。 尖叫声中,黑暗降临。 再度聚焦起来的视野中央,跳动着一团篝火。 肖珉然坐在篝火旁,肩上停着一只海鸥,正慢条斯理地在火焰上烤着一把锐利的刀。 见秦月珠醒来,他像是欢喜得很,凑过来跟她说:“慢点慢点,是不是觉得头昏眼花?刚才老朽咬错了人,多亏家里养的孩子机灵,过来提醒,否则便要将你吸干了,那可不是铸下大错?”他抚着海鸥的羽毛,那鸟头顶着鲜红的翎羽,与她冷冷对视。 “老朽方才已经将你随身的水囊送去给那雪公子。有你在手中,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吐出明珠,那才是真正的滋补良品。” “怎么可能?”秦月珠喊,“我跟他非亲非故!” “是吗?可你跟雪公子一样,也有能幻物成真之力,可自虚空中唤来蝴蝶和狂风。” “我不过是,不过是他手底下书吏的女儿——” “书吏?”肖珉然冷笑,“连老朽都注意到了,你所拿出来的玉牌,跟雪公子藏身之处四壁上的玉石是同样质地,你可在别的地方见过那样的玉石?” 秦月珠哑口无言。 “当然没有,因为那是他坚硬外壳的内壁!长久以来,他盘踞东海,吞吐蜃楼,甚至还化为人形——这也掩盖不了,他是只贝的事实!老朽曾听说他早年曾恋上过人类女子,甚至还有过一个女儿。沧海明珠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你在老朽手里,他一定会来的!” “不对,不对!”秦月珠先是被这消息震得睁大了眼睛,接着转念一想,奋力挣扎起来,“就算他是我爹,他也不会来的!他抛下我们十几年,根本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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