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梦貘趁你们相会,吃了晓芙?” “……不,我没见着什么黑白大猪。”孟琰臣眼神呆滞,“我的梦中,是璀璨晶莹的一树琼花……” 二 那个暑热难耐的夏日午后,孟琰臣梦见了一树琼花。 云雾缭绕中,花树高达丈许,枝头上托举着奇异的花盘,边缘九朵蝴蝶一般的莹白花朵,包围着中央金黄的簇簇小花。 孟琰臣赞叹不已,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又听见树底下有人说:“这是四海无双的琼花。世间唯有心志坚定,品性高洁的少年,才会在梦境中开出这样的花朵。” 隔着花叶,那人的相貌看不太分明,只望见他宽大的玄色衣袖,边缘饰着流云。 “只是眼下,这株琼花开得还不够繁盛,还得锦上添花地加上一笔。” 玄衣人拍了拍手,从树后转出一位羞答答的少女。孟琰臣一见她,顿时双耳轰鸣,犹如雷击。 “晓芙,你,你怎会在此?” 他还想再说,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接下来的话。上个端午,晓芙听从其母的吩咐,给孟家送过挂在门上的艾叶和柳枝。两人因此打过一个照面。 自那之后,孟琰臣再未见过她。但晓芙的影子却无处不在。哪怕是隔着层层的牵牛花、隔着葫芦架,他也能感应到院墙另一端的她。细碎的对话,隐约的嬉笑,从石砖上掠过的清浅脚步,任何一样,都能让他幸福上整整一天。 相较于孟琰臣的手足无措,少女却展现出了令人敬佩的勇气。她缓缓上前,两颊都带着红晕,直视着孟琰臣,往他的唇间塞了一颗剥好的荔枝。 “小哥哥,你尝尝,甜不甜?” 孟琰臣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晓芙接着说:“小哥哥,你不晓得,自从……我总是想着你,走路时想着你,绣花时也想着你,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我是不是病了,是不是要死了?” 她转动手腕,给他看手心里一枚荔枝核:“眼下你果真到我的梦里来了。我便真是死了,也是欢喜不尽——这个,便给我留作纪念吧。” 她竟然与我是一般的心思!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孟琰臣简直想要放声大喊,他身边的那株琼花,像是被他所感染,一朵接着一朵,冒出了更多晶莹如雪的花盘。 玄衣人数了又数,最后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唉,仍是不够。” 孟琰臣连忙向他道谢:“多亏这位先生仗义相助,让我与晓芙在梦中相会,方才知晓了彼此心意……” “我也不是为了别的。”那人冷冷道,“只因你若越欢喜,这琼花便会开得越繁盛,你这场梦的滋味,也就越美妙。” 他朝前一步,露出的半边嘴角微微裂开,里面隐约是细密尖利的兽齿。 不好!孟琰臣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扯过一旁的晓芙,想要将她护在身后。谁知道他一回头,少女身边忽然出现了几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全身覆盖着猴子般的长毛,竟然没有五官,只有下颚上两寸来长重重交错的利齿,覆盖了整整半张脸。 晓芙发出了惊叫。孟琰臣一阵慌乱,其中一只怪物却猛地朝他冲了过来,直直地撞上了他的脸。 他身不由己朝后退去,不由得屏住呼吸,以为会传来鼻骨碎裂的疼痛,却只听砰的一声,已是仰面朝天,摔在了自家床边的地上。 “定是它们,在梦中吃了晓芙!” 离开牢房许久之后,这句话依然在徐若虚耳边回荡。他的手腕上,似乎依然还能感觉孟琰臣犹如铁钳般的根根手指。 孟琰臣说的是真话。 他塞到徐若虚手中来的荔枝核也是真真实实的。徐若虚将其举了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黝黑,沉甸甸的,表面有明显的四棱。 这个时节无夏城中绝不会有新鲜荔枝。荔枝这物最为娇嫩,从枝上采下只需一日,立刻变了味道。就算岭南有产,待运到无夏,也早就不能吃了。 但这种新鲜荔枝他不仅认得,而且就在昨天还刚刚吃过。就在天香楼。 三 天香楼在无夏城的存在颇为特殊。 说它是无夏城中数一数二的顶级食府吧,它又常常半年都开不上一次业,冷清的时候简直是门可罗雀。说它生意凋敝吧,掌柜朱成碧的一道菜又是千金难求,多少人趋之若鹜,都不见得能分得到一杯羹。 但极少有人知道,外表是名娇俏少女的朱成碧,其真实的原形却是上古的凶兽饕餮。她留在无夏城,只是为了履行当年跟莲灯和尚的一个承诺,要守护莲心塔。整个无夏城中,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绝超不过十个。徐若虚不巧正是其中之一。 这一路吃吃吃,甚至吃到人家梦里去的行径,倒挺符合饕餮的作为。 会是朱成碧吞吃了晓芙的魂魄吗?可那琼花树下的玄衣人是谁?晓芙房中的奇异薰香又是从何而来? 徐若虚一进天香楼二楼的雅间,便踏入了云雾当中——在他头顶是一整片广阔无垠的夜空,星辰在天际闪烁,视野中央一株流光溢彩,晶莹如雪的花树。 幸得眼前尚有熟悉之人。天香楼的账房常青立在那树下,持着支外表普通的笔,正在绘最后一枚花瓣。 “啊,你来的正好。”他头也不回地道,”来看看这琼树画得像不像?” 徐若虚一路踢着齐膝深的流云,踱了过去,内心震动不已。眼前这一幕,跟孟琰臣所说的梦中情形竟然如此相像! “……这是何物?” “来了个挑剔的食客,说是对什么都没有胃口,非要对着琼花才能吃得下东西。” “竟有人敢挑剔朱掌柜的手艺?” 这人还活着么?没有被吞掉吧? 常青像是对他所想之事一清二楚,苦笑道:“此人身份有些特殊……” 他还要往下说,朱成碧却从树身后转了出来。她一手托着只砂锅,一手拎着裙子,气哼哼道:“如此挑食,怎么不饿死你算了?” 另有一人在树后一本正经地回应:“方才早已说过,这道白果荔枝姑获煲,虽然用了我送你的新鲜荔枝,但所用姑获太老。姑获鸟这东西,一超过五百岁便口感如柴,完全不能吃。再者火候也不对,白果太烂,肯定是你急于求成,又动用了朱雀焰的缘故……” 朱成碧将砂锅朝徐若虚怀里一扔,立时就要扑向树后。常青根本看也不看,直接伸手,一把就拽住了她身上的束带。 “谁也别拦着我,这次一定要吞了他!” “喔?”常青慢吞吞地松开了她,“去吧。” 朱成碧原地跳了下:“汤包你不拦我?” “去啊?吞了莫先生,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所言及是。”树后之人赞同道,“还是小友的这树琼花画得漂亮,只可惜终究是假的,不如我曾在岭南尝过的‘琼华梦’,只有最纯粹、最高洁的少年人,才能有这样的心魂,开得出这样的花朵……” 徐若虚心头一跳。连饕餮化成的朱成碧都不敢随便吞吃的,必定是某种厉害的妖兽,而他所流露出的,对琼华梦的向往,对人类漫不经心的态度——徐若虚几乎可以肯定,此人便是在梦中吞吃晓芙的凶手! 仅凭自己一人之力,绝不可能将其擒获,反倒会打草惊蛇。还是先偷偷溜走,回巡猎司再作计较…… “咦?”树后之人却忽然止住话头,四下嗅着。 徐若虚刚退了一步,便见他蹿了出来,却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男子,果然身着有云纹的玄衣,扑上前来一把抓住徐若虚就开始嗅。 “咦咦咦咦咦咦?”他指着徐若虚,扭头朝一旁道,“分明藏着这等美食,却舍不得拿来给我么?” 朱成碧叹了口气:“摘了眼镜便是个半瞎,你戴上眼镜再看看?那是能吃的么?” 这位莫先生依言从怀里摸出枚水晶磨成的镜片,朝鼻梁上一架,整个人顿时散发出一种惊人的学究气来。他揪着徐若虚又打量了一阵,看得徐若虚寒毛倒竖,终于遗憾地叹道:“不能吃啊,真遗憾,好不容易有能入眼的。”他摘下了眼镜,悲伤地想回到树后,却一头撞在了树干上。 “恕常某直言,莫先生,再饿下去,你便要没有力气了。” “小友此言甚对。”莫先生文绉绉地道,“但鄙人是有气节的,便跟那高洁的琼花一样,除了琼华梦,我其他的东西一概不吃!”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望向徐若虚,从怀里摸出一株草,可怜巴巴地递给他。 “若有一天,你遇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一定要点燃它召唤我去你梦里啊!一定啊!” 躺在徐若虚手中的,是一株形似萱蒲,通体鲜红的小草。他认得它,知道它的名字——怀梦草。 汉代郭宪的《洞冥记》有载,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去世后,汉武帝思念成疾,东方朔献上的,便是这种草。点燃它,便能与思念之人,在梦中相会。 被他的掌心所温暖之后,它开始散发出某种奇特的草木清香。跟按检司在晓芙闺房中找到的薰香球中残留的味道一样。 四 “这便是怀梦草?” 鲁鹰伸了两根指头,将那红草拈在半空,皱眉道。 “没错!这位莫先生,原型必定便是梦貘。他利用了晓芙的一片少女之心,诱得她燃了怀梦草,让她入了孟师兄的梦。为的就是要让孟师兄梦中的琼花开得足够繁盛,好成就他心心念念想吃的琼华梦。” 徐若虚将探查到的线索和盘托出。 “巡猎司能下逮捕令,抓捕莫先生么?” 鲁鹰缓缓摇头:“如今仍无确实的证据可定罪,除非我们能在它潜入梦中,食人美梦时当场抓住它。况且,你刚上天香楼,便遇到莫先生,未免过于凑巧。此事似乎另有蹊跷,还是稍安勿躁——” “那要待到几时?”徐若虚着急起来,“若是放任这只梦貘不管,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晓芙出现!”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竟然一语成谶。接连数日,无夏城中陆续出现了新的受害者,都如晓芙一般,在某一天入梦之后,再不曾醒来。卧房之中,都有着怀梦草燃烧后留下的香气。 这些人里,甚至包括了孟琰臣。徐若虚再入牢房,想要再询问些细节,便见孟师兄靠着墙壁,面上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正在做着不愿意醒来的美梦。他掰开他发僵的手指,见他掌心中,是一根鲜红的怀梦草,已有大半都烧成了灰烬。 这次,莫先生又是如何诱惑的他?是不是告诉他,只有入梦,才能重新寻回少女的魂魄? “混账!”他一拳锤在墙上,“为了口腹之欲,竟然罔顾人命,再这样下去——” 难道就真的拿这梦貘没有办法吗? 除非能进入梦中,在其犯案的当场将其拿获,可这梦貘只在梦中出没,形踪隐秘,如何能知道下一名受害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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