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是恶人,他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死在他眼皮子底下,无动于衷,冷漠旁观。 后面的事无需多说,他利用流浪汉的尸体,做了诸多实践,策划了一场尸变。 而后偷了我的异妖册,以我那本「袾子笔记」中记载的某种召唤仪式,将旱魃女尸放了出来。 我不知他是何时动的这种邪念,邪念一旦滋生,无异于将心交给了魔。 我很失望,看着他声音冷了下来:「你可知道,召唤出旱魃女尸,你的下场是什么?」 「猜到了。」 他笑了一声,语气不甚在意:「姑奶奶不会让我死的。」 「张润泽,你这是在逼我。」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哀凉,竟不自觉地想起了他初到我身边时,六十多岁的张红兵将他推到我面前,他紧张地看着我,在张红兵一遍遍的催促下,挨了一巴掌,才哭着叫了一声姑奶奶。 三岁的孩子,还应被母亲抱在怀里,不应该是敏感慌张的。 我不该留他的,可我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 早知今日这恻隐之心会害了他,我绝不会在那时摸着他的小脑袋,说了句:「姑奶奶这里有糖。」 他喜欢吃糖,如同秦时的连姜,也喜欢吃糖。 可是谁能想到,二十三年后,他犯了这么大一个错。 我真的很失望,斥责的话未说出口,他已经呼了一口气,卸下了重担似的,起身回过头来看我。 他个子很高,比被我附身的王知秋高了大半头,寂静深夜,就这么双手插兜,静静地看着我,眼底隐匿着幽幽黑河。 「姑奶奶,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 「按照习惯,你应该去镜台探知一下才对,为什么不去看呢?」 我从来没有用镜台去探知过大头的人生。 当然也有理所当然的理由,因他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很多事我不会瞒他,镜台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 我还记得他十二岁步入青春期时,有一次问我:「姑奶奶,你有没有通过镜子看过我?」 那时存了几分捉弄的心态,我回答道:「有啊,我每天都透过镜子看你,上课有没有认真听讲,考试考了几分,有没有篡改分数,班里的小女生有没有给你写情书……」 话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气急败坏:「姑奶奶!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要尊重我的隐私。」 我拍开他的手,哈哈大笑:「你跟一个快七十的老人家谈隐私,你小时候窜稀拉裤子里,还是我给擦洗的呢……」 这下,大头又急了,涨红了脸,又开始捂我的嘴。 后来他天天缠着我,跟我拉钩,让我发誓永远不用镜台去看他。 又是撒娇又是跺脚,最终我如他所愿,发了誓。 3 我从没有用镜台去探知过他。 大头当然知道也不会是那个理由。 他看着我,勾起嘴角:「你不敢,对不对?」 我皱了下眉:「你胡说什么!」 「连姜,你不敢看我,因为一旦你去看了,便会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比你对你师父的少。」 「你是我养大的,对我有感情没什么奇怪,不敢?为什么不敢,我对你一样有感情,这很坦荡。」 「坦荡的是你,不是我。」 大头蹙起浓黑的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郁:「你对慕容昭是怎样的感情,我就是怎样的感情,连姜,你别装傻。」 我也皱了眉,这么多年,我将他当作一个孩子,他在我心里一直未曾长大。 亲手养大的孩子,连姑奶奶也不叫了,一口一个连姜,实在让人生气。 我冷下脸来:「你如何能跟我师父比,张润泽,我对你仁至义尽,你唤我一声姑奶奶,如今闯下的祸事,我最后为你兜着,从今往后,我们永远不必再见。」 大头笑了,笑着笑着红了眼眶,后退几步,转过身去,最终背对着我,抱着头蹲了下去。 身子颤动,他在哭。 记忆里,自他来我身边,其实很少哭过。 我总是教育他要勇敢,要坚强,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哪怕上小学时跟同学打架,被人骂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他都不曾哭过一声。 那时我用碘酒帮他擦脸上的伤,他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很有骨气地对我说:「姑奶奶,他们三个打我一个,我就揪着李子豪不放,把他按地上打,打得他哭爹喊娘。」 「我厉害吧,没给你丢人吧。」 小小少年鼻青脸肿,眼睛却出奇地亮,璀璨如天上的星星。 我说:「哇,虽然打架是不对的,但是我们大头没有向恶势力低头,而且以一敌三那么勇敢,一定要好好奖励一下。」 他便兴奋地扑过来,在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家脸上吧唧一口:「姑奶奶,你最好了!」 而如今,他口中最好的姑奶奶,看着他肩头轻颤,心里一阵钝痛。 我走上前,站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红着眼圈,眼底是深深的执拗:「喜欢你是我错了吗?」 那张熟悉而痞气的脸,笼罩在霓虹灯光下,投下暗影,眉眼悲绝。 「从小到大,我身边只有你,生病时在我身边的是你,寒来暑往送我去上学的是你,开家长会是你,买每一个生日蛋糕的是你,你给我讲大禹治水、九州之鼎,百二秦关终归楚,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还告诉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再长的路,一步步也能走完……」 「我的人生,完全是跟你绑在一起的啊,喜欢你是错误的吗,我是没办法跟胤都的慕容昭比,可你不能否认跟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张润泽是假的!」 「我叫了你二十多年的姑奶奶,你现在告诉我,你是你,我是我,曲终人散,永远不必再见。」 「姑奶奶,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我大概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神了,那双漆黑的瞳仁,刻画在我脑海中,眼尾泛红,看着我直直地落下泪来。 那抹悲色,脆弱如惶惶孩童。 我轻声道:「我是妖啊,大头,你知道的,不管是哪种喜欢,都不会有结果的,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你不能依赖我,我迟早要回去的。」 「我知道,这话你不止说过一次,所以现在我还想再问一次,能不能等我死了再走?」 大头看着我,笑了:「我可以只活二十年,或者十年,再不然,五年也是可以的。」 「大头,你听说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道理吗?」 「我从前很喜欢捉蛐蛐,在胤都的时候,五师兄甚至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蛐蛐大王,我捉蛐蛐很有经验,菜园子里趴半日,总能拿到那最厉害、最威武的,没有人能斗过我的蛐蛐,每一只在我手里,都是常胜将军。」 「可是再好的蛐蛐,最多也只能活五个月,我曾经最喜欢的一只红脸蟋蟀,陪了我很久,到了冬至就不爱动了,可我舍不得它走,所以我用罩子捂着它,制造一个温暖的假象给它,但是后来只暴露在寒冬一会儿,它便蹬腿死掉了。」 「我后来在想,我捂着它的那些日子,真的是对的吗,罩子里漆黑一片,不见天日,我想让它晒会太阳,结果它身形萎靡,全无曾经的威震风姿。」 「蛐蛐活不到寒冬,朝菌不知黑夜与黎明,夏生秋死的寒蝉,也不知道这一年的好光景,但这对它们来说是恩赐,有意义的人生才叫活着,如果是活在寒冬深夜,多待的每一秒,对它们而言都是痛苦。」 大头一定听得懂,我眸光静静地看着他,他该知道的,无论是他的红霞姑奶奶,还是殡葬店的王知秋,从头到尾,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没有朋友,也不会去结交朋友。 长生对我而言,是孤独与痛苦。 早一秒和晚一秒,我都是要走的。 「你舍不得我离开,但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想回去胤都,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眼满城樱花,一分一秒都无法再等。」 大头神情愣怔,红着眼圈摇头:「可你说过,异妖册里都是假的,那是你师父慕容昭创造的幻境,自欺欺人罢了。」 「对啊,既是我师父的杰作,我更要进去看一看他为我编造的世界了,大头,我很想他,两千多年了,按理来说我该连他的模样都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谁能想到,时间越久,我记得越清。」 「我听到他在唤我连姜,看到他在冲我笑,一切都恍如昨日。」 「旱魃女尸回去的时候,告诉我说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了自己的归宿,她属于远古,我属于胤都,那里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这个时代很好,人类文明,秩序良好,你们可上天下海,厉害得连神仙都无意打扰,但这是属于你们的世界,而我,生于战国,注定要回到胤都。」 「……姑奶奶。」 「张润泽,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该成全我,如我所愿,才叫爱。」 大头茫然失措地看着我,像是懂了,又像是不懂。 我上前轻轻地抱了下他,他立刻双手环上我的腰,半跪在我面前,脸埋在我怀中。 「大头,你要好好的,没有什么二十年,十年,五年,你会长命百岁,娶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最后还会有个孩子,延续老张家的香火。」 「屈从于俗世里最俗气的圆满吧,张润泽不是假的,只有一个,也只有这一世,所以,忘了我吧。」 在此之前,我没想过抹去他的记忆。 可这一刻我动了这个念头。 而大头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我,眼中充满了恐惧:「我不要,姑奶奶,我知道错了,我愿意成全你,只求你不要抹去我的记忆,我不想忘记你,就像你不曾忘记过慕容昭一样,我想做个完整的人,你不能剥夺我这个权利。」 他急切地恳求,而我静静地看着他,神情一点点地软了下来:「你真的知道错了?」 「是,我一时糊涂,为了留下你险些铸成大错,后来我后悔了,龅牙哥在城里咬了人,逐渐失去控制,我将他引去了乡下,浇了汽油,把他给烧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后来又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没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真的悔了,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唯独不能接受将你忘记。」 「我三岁来到你身边,朝夕相伴这么多年,这记忆要是不在,那么存活于世的张润泽才是假的。」 「姑奶奶,求求你,别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若连我都不记得你,谁还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个胤都来的连姜呢。」 大头的脸贴在我身上,身子发抖,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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