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叹道,“是,是我倏忽了。” 说完,她拈了三根香,也燃了香火。 …… 长宁街,顾家。 酉时时分,倦鸟归巢,烈日收敛了灼灼之意,只树上的蝉儿还在拼命的喊着知了。 家家户户燃了灶起了火,炊烟袅袅,偶尔有几声鸡鸣犬吠,玉溪镇宁静又闲适。 饭桌子,顾昭拿着汤匙吹了一口热气,将不温不冷的粥吃了下去,称赞道。 “我最喜欢姑妈了,就是一碗粥也比旁人家做得有滋有味。” 顾秋花乐呵呵,“昭儿喜欢吃,一会儿多吃两碗。” “成!一会儿就再添一碗!”顾昭应得干脆。 不是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她姑妈这粥做得真的好! 鲈鱼的肉剔了下来,铁锅小火细细的烘炙成鱼松,调了秘制的酱料,鱼松酥脆喷香,不见一丝的鱼腥气。 再添上解腻的芦笋丁,粥放得温温的不烫口,夏日里吃上这一碗,肚子又舒坦又解暑。 忙了一夜又一日的顾昭当真又添了两碗。 老杜氏心惊:“可不敢憨吃!” 顾秋花笑着拦道,“娘,不要拘着昭儿,能吃是福呢,咱们老话不都说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嘛?” 老杜氏不放心,又给顾昭泡了山楂汤饮,放凉了搁到水囊中,交代道。 “一会儿就喝一点,知道没。” 顾昭一一应下。 顾秋花和老杜氏一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她捡了布擦着灶房里的锅锅瓢瓢,一边和顾昭老杜氏唠叨道。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剥皮的邪术,唉,可怜王娘子了。” 顾昭:“也没什么,她也算是苦尽甘来,马上要和地下的情郎成亲了。” 说到这,顾昭忍不住嘶了一口气。 老杜氏还不知道顾昭,当下便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埋怨道。 “你啊你,这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成亲你知道如何操办吗?还是这等鬼亲!” 顾昭小声,“她漂亮嘛!” 老杜氏不解,“什么?” 顾昭大声:“我说,她太漂亮了!怎么能拒绝呢?” 对上老杜氏错愕的眼睛,顾昭精神振了振,拉着老杜氏的手,开口道。 “阿奶,你是不知道她有多漂亮,我还从来没有瞧过这般美丽的女子,就连失落的表情都美得像月上的嫦娥一般,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无一处不美!” 顾昭由衷的感叹,为王翘娘画美人皮的情郎这画工简直是鬼斧神工了。 生前定然是一方人物! 当然,能引得那方人物心动的王翘娘,她也是不差的! 老杜氏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是真的养了个孙儿了吗? 孙女儿呢?她的孙女儿去了哪里了? 顾秋花瞧了过来,“真这般漂亮?” 顾昭点头,“当真!” 老杜氏不放心,“那这鬼亲,你预备如何操办?” 顾昭:“不急,待我细细的问一番,再学一学那纸扎的手艺,一定为王娘子扎一队热热闹闹的送亲队伍,到时再将两人合葬,这阴亲也就成了。” 老杜氏:“你去哪里学?” 顾昭:“涯石街的桑阿婆啊,前儿日子我还见过她为通宁镇的富商扎了一队送亲的小人。” “……吹打唱念,丫鬟小厮,媒人婆子,八抬大轿,嫁妆箱奁……就连那走在前头的大青驴也格外的威风呢!” 纸人精致不死板,纸马纸驴也是威风神勇的。 “对了,她还扎了个两层高的宝船,我打那儿经过时偷偷瞧了一眼,里头还有小姐的香闺,搁了千张床,梨花木的梳妆台。” “桑阿婆手巧又怜惜女儿家爱美,还在上头搁了个铜镜和妆奁,可有趣了!” 顾昭想想那精致小巧的宝船里头五脏六腑俱全,对桑阿婆手上那功夫更馋了。 ……
第56章 戌时的梆子敲响,玉溪镇陆陆续续点上了烛火。 烛火零星点缀,从远远的地方看来,玉溪镇的屋舍错落有致,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就像夏日里的流萤一般。 夏日闷热,虽然已经落更了,玉溪镇的百姓还未回屋,家里的小子手脚灵便,两三人通力合作,抬着一张藤椅,又抬了一张躺椅。 一家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热热闹闹又亲昵的说着话,一整日的疲惫一下便消去了。 竹子制成的躺椅打磨得光滑,躺上去一片冰凉,带着竹子好闻的气息。 顾昭打涯石街走过,敲了敲手中的铜锣。 “梆!梆!” “梆!梆!” “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落更的梆子一快一慢,连打三次。 顾昭瞧了一眼桑家,此时大门已经落了锁,白日店铺里那些精致的纸活也收了起来,不见踪迹。 她惋惜的收回了目光。 明儿,她明儿一定早点过来再瞧一瞧,桑阿婆扎纸人的手艺实在是精湛! 顾昭抬脚继续往前走。 她有些苦恼,这纸活明显是桑阿婆的独门手艺,天地君亲师,这师父能排在第五个,足以见其中的分量。 更何况还有那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她在家里和阿奶姑姑说得轻巧,实际上这等绝活,说不得是非传人不教的。 顾昭摸了摸腰间别的荷包,她和赵叔两人顶了玉溪镇其他更夫的活儿,累是累了一点,但这荷包也鼓了啊。 顾昭思忖。 或者,她可以买一个纸人拿回去研究研究? …… 涯石街,桑家。 桑阿婆关了前头的店面,眼下正带着两个小童在院子里纳凉,听到梆子声,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不知不觉都这个点了,小盘小棋,快去洗了手,再洗个脸,一会儿该歇着了。” 小盘小棋今年入夏一个满八岁,一个满七岁,大的哥哥叫桑小盘,小的弟弟叫桑小棋,两人都是桑阿婆捡来的孩子。 虽然差了一岁,两人的生辰都是同一日,那便是阴历的七月十五。 他们在这一日出生,还是黄昏逢魔时刻。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这一日人途和鬼道交叠,生出来的孩子坊间通常称为鬼仔,尤其是生来手脚冰凉并且啼哭不停的孩子。 坊间有言,这样的孩子六感灵敏,最容易招惹恶鬼上门。 所以,小盘小棋的生身父母颇为忌讳,打听着桑阿婆的名头,偷偷的将孩子丢在她家门口。 桑阿婆模样看过去严肃了一点,性子也有些古怪阴鸷,却什么也没有说,将这俩孩子养了。 从此两人成了异父异母的兄弟。 “哎!阿婆你也早点歇歇。”小盘小棋应了一声。 两人搁下手中的蒲扇,从竹床上爬了下来,趿拉着鞋子便往灶间跑去。 桑阿婆头也不抬,声音有些沙哑。 “不急,等我叠完这些元宝再说。” 桑阿婆前段日子接了个大生意,通宁镇的张员外要为自己早逝的闺女儿结阴亲,斥下一笔巨资,又是寻访相似年龄的少年郎,又让她合了八字,这边还不忘为闺女儿扎下热热闹闹的送亲队伍和嫁妆。 她这几日马不停蹄,夜里烛火燃了一根又一根,可算是快完成了。 只等手中这些大金大银叠成元宝,这生意就成了。 桑阿婆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抬头看了眼月色,左右没多少东西了,她今儿还是早些歇着吧。 桑阿婆想罢,拎起旁边的拐杖,拄着杖回了屋。 那厢,小盘小棋兄弟两人洗了手脸,拎了夜壶便去了西厢房。 他们一起住这间屋,桑阿婆住东厢房,正屋一隔为二,一半做香火店铺,一半搁了桑阿婆扎的大件东西,零散的还摆了扎纸工具。 像是纸张画笔,色彩颜料,篾条刨刀剪子等物。 兄弟两人虽然跟在桑阿婆身边长大,对这些东西还是怕得很,尤其是更小一些的小棋。 桑阿婆这些日子接了大生意,家里到处都摆了精致的纸活,他已经好几夜不敢起夜了。 每日都是拎了个小夜壶进屋。 人有三急,那是各个都禁不住的。 “噗,噗噗……” “噗~” 在再一次又听到那绵长又婉转的臭屁声,小盘受不住了。 他爬了起来,将窗户打得更大一些,站在另一张小床旁边,盯着上头鼓囊囊的一团,拧眉道。 “小棋,你是不是闹肚子了?” “闹肚子了就去上茅房!” 小棋从薄被褥里钻出了头,月华倾泻而下,正好将他有些泛白,又有些汗涔涔的小脸照得很清楚。 小棋蜷缩着身子,拉长了哭音。 “小盘哥,我的肚子好痛。” 小盘大惊,“是不是要屙屎?那快去啊,别憋着,憋在肚子里会长虫子的!” 小棋摇头,“不要不要,我害怕!” 要是上茅房,他们就得经过正房了,正房的前头落了锁,后头可没有,他们这样走过去,正好能瞧到桑阿婆扎的那些活灵活现的纸人轿子。 白日里还没什么,夜里瞧这些东西,怎么瞧怎么渗人。 小盘无奈:“那也不能憋着啊。” 小棋控诉:“都是你,我说拿一个恭桶在屋里,你偏不肯,只肯拿一个夜壶!” 小盘提高了声音,“恭桶?你还想在屋里摆恭桶?” “你知道天气这么热,你要是屙了屎在屋里,这里头能有多臭吗?” 小盘瞪眼,凶巴巴模样。 半晌,他瞧着小棋痛得脸都皱了起来,心又软了。 毕竟是一道长大的兄弟,早上吵吵闹闹,晚上又能睡一个被窝的兄弟呢。 “好了别怕,我和你一起去吧。” …… 小盘点了烛灯,搀扶着小棋往茅房方向走,经过正屋时,两人眼睛都不敢斜视一眼。 夏风习习,沁凉的月华倾泻在地上,就似一片的霜华,小棋解决完五谷轮回,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往回走时,脚步轻盈。 “哥,小盘哥,你就是我的亲哥!” 桑小盘将桑小棋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放了下去,不以为意。 “少来!你别回去又一直噗噗噗个不停就成,屋里都被你弄臭了。” 突然,两人都停了说笑的动作,脚步一顿,身子一僵,对视时都能瞧到彼此眼里的惊恐。 桑小棋吞了吞口水,“哥,刚刚什么东西动了吗?” “……好,好像还开门了。” 桑小盘拧眉不说话。 两人打着灯笼,抖着腿将正屋里的纸人瞧了瞧,纸人轿子静静的摆在那儿,还不待桑小盘放心,就听他旁边的桑小琪掐着声音,惊恐道。 “少了,少了一个……” …… 夜色愈发的昏暗了,玉溪镇上三三两两的烛火熄了,忙碌了一整日的人们进入了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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