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荔先生又绕着坟茔走了一圈,拈了拈山羊胡,开口道。 “如果没有冲击到坟茔,动土是会惊扰到亡者的,眼下这个洞不深,添土也成。” “等许相公你百年了,你们夫妻二人合葬,那时还能再动土迁坟,既然阳宅没有动静,不妨等那时再看。” 许靖云瞧过去约莫三十多岁模样,等他百年,那可还有的等了。 听到夫妻二人合葬,班笑舸桃花眼凶狠的瞪了荔先生一眼。 荔先生:嚇!这娘子好生凶狠! 再一转眼认真去看,班笑舸的眼睛里哪里有什么凶狠,里头水光潋滟,瞧人时就似有千般万般的委屈。 许靖云下定了决心。 “动土!” “我不放心翘娘,如果惊扰到她了,想来看在我们夫妻情深的情分上,她也不会怪我的。” 荔先生点头,“成,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是青龙金匮,六辰值日,难得的大黄道吉日,错过了这个日子,就又要等一段时日了。” 许大人点头。 荔先生算了算时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许靖云接过。 荔先生:“你就按着这个单子上的东西买就行,眠洞街薛氏香火行里东西都齐着呢。” 顾昭从山上下来,打旁边经过,正好听到荔先生开口补充了一句。 “对了,我记得你家夫人去世时是双身子,这金斗瓮你记得得买两个,一大一小,唉,稚子可怜,这捡骨日就当做是孩子出生的日子吧。” “每年祭奠先夫人的时候,许大人也给孩子添一份宴,这样一来,便当它也在幽都出生,长大,成人……” “再过十几二十年,执念化去了,也能重新投个胎了。” 许靖云心中一个酸涩。 往日和王翘娘相处的时光又漫上了心头。 也是这样的蝉鸣夏日,他捧着书卷苦读,不远处摆了个案几,翘娘握着一柄小楷狼毫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之时,他笑了笑,翘娘也轻轻的笑了笑。 那一笑如那水芙蓉临水照影,宛然而绽。 而后,翘娘收敛回目光,替他整理着往年的科考卷子。 她写了一手簪花小楷,瘦字有肉,肥字有骨,行笔间自见婉约灵动,是远近闻名的德才兼备女子。 …… 许靖云收回因为回忆而浮动的心绪,声音里带了分哽咽。 “好,我这就差人去办。” 他抬手继续看手中的纸张,念道。 “金斗瓮,香烛香条,寿金……四方金……笑舸,回去后你让管家陪你走一趟,捡好的买。” 班笑舸接了过去,“行,一准办妥。” …… 两方人错身而过,许靖云冲李银花点了点头。 “婶子。” 李银花有心想不搭理,想着许相公那身官衣,心里叹了口气。 罢罢,就像榴娘说的那般,死了万事皆空了,她一介外人跟着瞎计较什么。 李银花:“是许相公啊。” “嗐,我这忙着家去呢,就不和你多聊了。” 许靖云点头,“空了去我那儿走走,都是老街坊邻居了……笑舸,这次翘娘坟茔的事,多亏了银花婶子来报信,唉,不然我还不知道这坟地被水冲了洞呢。” 班笑舸看了过来,盈盈拜谢。 “多谢婶子了,要不是有你,我们还不知道姐姐遭罪了。” 李银花别扭:“没事没事。”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看到班笑舸遮面的眼睛。 真是好一双桃花大眼儿,未语便似有千般情先诉。 不过嘛,和慧心阿姐一比,这妇人还是差了几分的! …… 顾昭告别李银花,乘了宝船回去。 黄昏时刻,李银花正在灶房准备晚膳,院子里,江榴娘搬了一张小杌凳坐着,手边搁着针线篮子。 她就这样就着夕阳的光线,准备将这个蝶恋花的花儿给绣好。 杜世浪迁好了坟,婆媳两人心里都松了劲儿,做起活来也快活了许多。 李银花嘴里甚至哼着小曲儿。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奔跑而来。 杜云霄推开门,一脸出大事的表情。 江榴娘停了动作。 李银花也从灶房的窗棂处探出了头,叱责道。 “作甚慌慌张张的,我给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娘做的是针线活,你惊到她了,回头手上扎出血窟窿了,还不是自个儿心疼?” 杜云霄愧疚,“娘……” 江榴娘连忙道,“没事没事,我哪里就这么容易被吓到了。” 她的目光看向杜云霄,问道。 “你急急忙忙跑回来,是要说什么吗?” 杜云霄点头,吞了口唾沫,眼里有着惊恐。 “咱们今儿捡骨,碰到的许相公一家不是也要捡骨吗?” 李银花和江榴娘点头。 杜云霄:“你们都说了,许相公那娘子没的时候是双身子,可是刚才他们回来了,我听说捡骨时,吕婆婆没有发现许娘子肚子里的孩子!” “而且许娘子的坟没有进水,她和阿爹的不一样,吕婆婆说了,既然破土了,索性就当捡骨葬了,这一捡就发现问题了。” “什么?!” 李银花震惊了,就连手中的擀面杖掉了都没有察觉到。 江榴花也是一脸震惊的神情。 李银花拍了拍身上的粉面,从灶屋里走了出来,嘴里忙不迭的问道。 “霄儿,你说肚子里没有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杜云霄脸上也是一脸莫名,“我也不知道,外头都传遍了。” “说是吕婆婆摸骨的时候,许家娘子腹肚里空空的,别说整个娃娃骨了,连个指头都没有。” 李银花喃喃,不解道。 “不应该啊,我记得翘娘没的时候,孩子都快足月了……” 这样的月份王翘娘没了,那孩子的皮肉骨都应该是长成了的,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 江榴娘迟疑:“娘,棺椁里头的尸骨,会不会不是许家娘子啊?” 不是她心里阴暗,如果王翘娘当真像婆母说的那般漂亮,她没了后,保不准有人偷偷的挖了她的尸身,不拘是结阴亲还是甚的,都有可能发生。 李银花心里一惊。 杜云霄连连摇头,“是许家娘子,我听街上的人说了,为了这事,许相公下坟茔了,亲自查看的,上来后肯定是王翘娘的尸骨。” “听说她小时候脚趾被院子里的圆石桌砸过。” 既然真的是王翘娘,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哪里去了? 李银花和江榴娘面面相觑,一时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 一同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许靖云。 回了许宅,许靖云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饭更是没胃口吃了。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金斗瓮并没有下葬,而是带回了许宅,准备再算个良辰吉日,寻一处更妥帖的位置安葬。 班笑舸绞着帕子,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回了屋。 …… 夜里,鸡翅木的梳妆台前,班笑舸穿着小衣小裤,外罩藕荷色的纱衣,披散着长发,拿着一把小银梳,一下下的梳着那如瀑般柔顺的乌发。 屋中间的桌子上点了一盏烛火,火光充盈屋子,橘色的灯光暖暖的,别有一番温情弥漫。 许靖云穿了白色的亵衣坐在桌子旁,眼睛瞧着那烛火有些出神。 “噗嗤!”烛心跳了跳,灯火也跟着黯了黯。 “相公,你拿灯挑一挑啊,我都快瞧不清了。” 梳妆台前,班笑舸笑着嗔道。 “是我的不是。”许靖云好脾气的拿银剪子剪了这烛芯,又挑了挑,灯火一下便亮堂了许多。 他侧过头,正想和班笑舸说话,目光落在那头如瀑的乌发时,呼吸微微窒了窒。 许靖云想起了晌午时棺木中见到的王翘娘。 人死了后,甭管生前多么的美丽,它就只是一副骷髅,就连以往他爱不释手的乌发也失去了光泽,就像是长在水里的野草一般。 腥臭,泛着恶心可怖的气息。 许靖云抬眸,视线看向铜镜,班笑舸正低垂着眉眼梳发。 许是烛光朦胧,铜镜中的桃花大眼儿,瑶鼻小樱唇好似一下变得更漂亮了。 朦朦胧胧的瞧不真切,依稀间,他好似看到铜镜里的倒影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她冲自己笑了笑,潋滟了一双桃花眼。 还不待他心猿意马,只见那铜镜中的倒影猛地一变,变成了晌午时候他看到的那张骷髅脸…… 凹陷的眼眶,干枯的头发,莹莹的白骨,森冷无情…… 不不,许靖云惊恐的后退。 他起身太猛,一下便绊倒了身后的圆凳。 “嘭!”圆凳和木头地面相碰,发出巨大一声响。 班笑舸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去看。 她三两步走了过去,将许靖云搀扶住,又捡起地上的圆凳让他坐下,一边不忘嗔道。 “相公,你都多大了,作甚还这般毛毛躁躁模样。” 恰巧这时,外头巡夜的更夫走过,敲了敲梆子。 “梆!梆!”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班笑舸听了听,外头梆子声一下又一下,间隔短又连打三次,转过头来对许靖云道。 “二更天了,你听那更夫都在说了小心火烛,你呀,要防火防盗呢,刚才要是毛毛躁躁的碰倒了蜡烛,我瞧你懊不懊恼!” 她一边说,一边拿粉嫩的指尖戳了戳许靖云的额头。 力道不大,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嬉闹调情。 许靖云坐好,目光惊魂未定的朝铜镜看去。 那儿哪里有什么黑发骷髅骨,只是铜镜罢了。 他又看看搀扶着自己的班笑舸。 以往他总是遗憾,笑舸只有六七分像翘娘,眼睛不够潋滟,鼻子不够精致,嘴巴也大了一些……还有那梆梆的声音,更是和翘娘差了许多。 眼下,对着班笑舸的这张脸,他却又在庆幸,还好有些不像,吓死他了。 许靖云拎过桌上的大肚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有些泛凉的茶水下肚,他这才好了许多。 半晌自嘲道。 “老了老了,笑舸,咱们都老了。” “再过十几二十年,说不得咱们也得去陪翘娘了,你说……她会不会怨我?” 班笑舸手一僵,随即若无其事道。 “怎么会?” “相公如此情深,姐姐又怎么会怨你?” 许靖云叹息:“是啊,我和翘娘情深缘浅啊。” 他摸了摸班笑舸的手,安抚的拍了拍,叹道。 “难为你了,笑舸,我时常把你想做翘娘,真是难为你了……这些年来,你的心里是不是也不好受?” 班笑舸帕子捂了捂唇,眼里是说不尽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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