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 叶流西说:“听这么老土的歌。” 昌东伸手揿下了DVD机的关机键:“还不是跟你学的。” 叶流西看着他笑,笑着笑着,鼻子忽然有点酸:真好,他还是那样,不颓丧,也没有消沉,眼圈上有些许熬夜行车留下的暗青,目光像梦里一样,明亮而又温柔。 昌东伸手推车门,刚推开一条缝,就意识到自己这车停错了。 车身擦得太近了,这车门其实是推不开的。 叶流西瞥了眼两车间的距离,懒懒往车座里一窝:“傻了吧?”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昌东倒车,让出距离,走到她车前,拉开车门。 叶流西还是大爷一样躺着。 昌东说:“几个月没见,这架子大了不少啊,流西,你就不能动一动?” 叶流西眼皮轻掀了一下:“我又不急着见面……我赶了这么远的路,累着了,谁急着见面谁动。” 也是,她从关内走到这,走的不只是百千公里路,耗的也不止一两桶油,近三百个日夜,无数纷纭人事,是该累了。 昌东俯下身子,伸手环住她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是我急着见面。” 叶流西斜乜了他一眼,说:“是吗?” 那副他百看不厌的小表情又来了,下唇一咬,想笑又不笑,还得作出一副不是很情愿的勉强神气,说:“那我配合你一下吧。” 说完,终于绷不住笑了,伸手勾住他脖子,被他带出车子。 空气微凉,晨曦将出,长长的公路,前后望不到尽头,没有过车,也没有人声。 偌大无人区,此时此刻,也许只有两个人的心跳,两个人的呼吸。 站定时,叶流西揪住他衣领过来闻了闻,煞有介事:“不对啊,有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道。” 昌东瞪了她一眼:“能别刚见面就碰我瓷吗?我沾惹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道,不想要腿了吗我?” 叶流西笑得收不住,埋头蹭住他胸口,右手习惯性在他衣服上摸索,然后抓住摸到的第一颗扣子,死攥了不放。 还以为见面了会生疏,行前那么多的忐忑心思、瞻前顾后,这一刻烟消云散:有些人,见面就好,不需要准备,也不需要安排。 昌东说她:“拽掉了你缝啊。” 叶流西下巴一抬:“我有钱,我赔。” 昌东:“……既然有钱,那您随意吧。” 他搂紧叶流西,习惯性地朝车里扫了一眼,心里微微一沉。 没有高深,她是一个人出关的。 可能是出事了,不然依流西的性子,她不会不带上高深的。 九个月,确实也够发生很多事了。 昌东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我先把车子挪到边上去,省得待会有车来,挡了别人的道。” *** 叶流西站远了些,看昌东挪车。 其实时间还早,而且哈罗公路一天也过不了几辆车,但她还是喜欢他认真仔细,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缺什么补什么的一种:她习惯了大而化之,一切都要为自己的喜好让道,却反而分外吃得下昌东这种事事缜密惠及他人的性子。 两辆车,挪成了个避风的直角,她钻进自己的车里看,这车,她记得是扔在库姆塔格大沙漠里了,难得他居然捡回来了。 非但捡回来了,还做了翻新改装,但有些东西保留了,比如那个她一直嫌弃但一直听的DVD唱机,再比如做饭的那一套锅盆炭柴,壁挂的架子上有米罐油盐,一车的小日子,拥着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昌东问她:“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挪车时,他看过她的食品袋,水是冷的,干粮也是冷的,她估计也下不了口。 叶流西指了指米罐:“熬个粥吧。” …… 昌东很快搭好了小灶台,水米下锅,火生起来,铺了地垫在就近坐着,间或往火上添红柳枝。 忘记了是听谁说,煤气电炉子煮出的粥,不如拿木枝烧出来的粥香,哪个更香昌东是没比较过,但他从那以后,总会习惯性地收一些红柳枝放在车上,以备哪次野外做饭时用。 水还没开,火苗在锅底一窜一窜的,想把粒米熬烂煮透需要不少功夫,昌东从车上拿了盖毯下来给她:“还困吗?困就躺会。” 困倒不困,就是累,叶流西裹了盖毯躺下,上身窝进昌东怀里,昌东伸手理了理她头发:“左手上接的,是钢筋铁骨?” 她左手上戴了皮手套,一直没摘过,是阿禾坚持要求的:“西姐,你到了外头,可得注意了。关外人大惊小怪的,会抓你去做研究的。” 小丫头,大概是恐怖小电影看多了。 叶流西嗯了一声,慢慢阖上眼睛:“你都没问我高深在哪,发生了什么事。” 昌东笑笑:“你想说就会说的,我忍不住也当然会问的。” 是想说,但从何说起呢? 水好像滚了,咕噜咕噜,干燥的空气里逸进带了米香的水汽味,四周那么安静,快日出了,柔和的亮一点点揉进没有边际的灰,她躺得很安稳,前所未有的踏实。 没有纷争,没有厮杀,没有紧锣密鼓的战报,也没有了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她从分别的那个晚上说起。 说起戈壁滩上那场飙车,说起叼着银蚕心弦屁颠屁颠跑来的镇山河,说起尸堆雅丹那场漂亮的反击,还有接下来九个月无休无止的苦战。 其实不想打仗,但没有选择,黑石城当然不会理一条死狗,却不能忽视一头战狼,做不到让黑石城颤栗,她就没法得偿所愿。 她想让他活,让江斩平安,让高深归来,但人事尽,就得听天命——她没法向天要东西,天命面前,一次次低头。 叶流西喃喃:“心弦一次只能续三年,我让李金鳌想办法去学,从所有归降的方士那去套话,现在,还是只有龙申父女俩能拨银蚕心弦,金蝎会一直跟我提,不能放过龙芝,要给江斩报仇……但是在你没有完全安全之前,我不准备动龙芝。” 杀一个人多容易,但还不到时候,龙芝的死不值得自己冒险去换——就先让她在牢狱里活着吧,只要龙芝揣着的还是过去的心念,那么自己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越过越好,对她都是抽筋蚀骨的折磨。 昌东将灶底的柴枝抽少些,火头也随之小了,温温偎依着锅底。 “老李家帮高深做了移魂转魄,先暂存起来,等你这里的皮影人完工。一切妥当之后,我就可以带他出关了,他可以去柳七那儿走一走,也可以跟小柳儿见面。但皮影人需要特殊的养护,不能长时间待在关外,他跟我说,想留在关内。关内是个妖鬼世界,他待在关内,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吧。” “我觉得这样也好,他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他慢慢接管蝎眼的事务,他是在关外长大的,知道我想让关内成为什么样的世界。” “他让我暂时不要跟小柳儿提起他的事,说有机会见面会自己跟她说,我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真怕小柳儿到时候会哭。” 小火也开锅了,白色的蒸汽从颠落不定的锅边往外扑,昌东掀起锅盖去看,浓稠的米油越积越厚,被初升的太阳映照得泛红。 叶流西低声说:“妖鬼短时间内是绝不了了,至少我这辈,应该是看不到了,我的钢筋铁骨,你的心弦,高深的移魂转魄,甚至阿禾的代舌……阿禾说的对,你不能同时依赖着它,又想绝了它。” 心里忽然空落,觉得这九个月奔忙,失去那么多,收获却寥寥。 她睁开眼睛。 空气里有馥郁米香。 原来白粥刚刚熬好吗?她说了那么多,还以为过了很久,谁知像传说里的黄粱一梦:一生的跌宕和荣华过去,一锅黄米饭还没煮熟。 忽然心有不甘,爬起来问昌东:“怎么办呢,还有那么多事,没完没了,都不尽如我的愿。” 昌东笑,拧开矿泉水瓶,拿水泼灭灶下的残火,然后反问她:“有那么多事,不好吗?” “流西,人活着,本来就是在不断遇事,跟事较劲。不是人放倒了事,就是事放倒了人,被事放倒了的,就没以后了,放倒了事的,还得再去遇新的事。” 什么事到了他这儿,就描得轻,也写得淡了,叶流西恨恨:“还笑,三年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了,万一再起什么波折……” 话没说完,昌东凑过来,吻住她的嘴唇。 为什么不笑呢,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只能活在他的愿望里,现在,已经坐在他身边了。 也许真的还会起波折的,但人的心电图,不也是时刻波折吗?死人才是无浪无折一条直线——这三年里,他们还得携手去遇事,不断放倒事儿不是吗?高深一样,丁柳和肥唐他们也一样,日子还那么长,故事也总会随着日出翻新。 他的希望不算奢侈,只想三年之后,再三年,一次次地迈过坎,看着她平安到老,看着她长出皱纹,在一群小老太太当中气质超群,数一数二。 【全文完】 后记 几年之后的某天晚上,昌东的女儿昌小西爬上他的膝盖,问他:“爸爸,我棍棍叔说,当初是我妈妈向你求的婚,你怎么能这样啊,男人怎么能让女人求婚呢?” 昌东说:“这件事很复杂,你这个年龄和阅历,是不会懂的……” 他陷入了沉思。 那是在哈罗公路上,他和叶流西时隔九个月再相逢,他记得,当时太阳升起,霞光万道,两人刚从一个热吻里分开,灶台上的热粥余温袅袅。 叶流西看着他说:“我昨儿晚上,路过白龙堆的营地,当时刮大风,把一张字幅刮到我头顶上,我手一伸,就捞住了。凑近了一看,是婚纱摄影的字幅,我就觉得,像是什么预兆。” “而且我出关前,请签家人测过黄符字签,签上说,我这趟出关,会称心遂意的。” 闻弦歌而知雅意,昌东秒懂:“流西……” 叶流西打断他:“没事,你有你的步骤,你计划你的,我执行我的。将来呢,你要觉得你的效果会更好,就再来一次。如果不如我的话,就以我的为准吧。” 说完,站起身,走到越野车边,打开后车厢,从里头用力拽拖下好几个麻袋来。 很重,落地轰然作响,装的肯定不是瓜,瓜这么砸,会开瓢的,而且明显份量也不够。 叶流西解开扎口,开始往地上砌金砖。 不是金店里那种袖珍精致,方方正正的小金条,黄金矿山端得霸气,金砖块块都有盖楼的砖头那么大,且沉且重,落地有声。 她一块块地砌,砌成了小座金山,太阳升得更高了,这金山就在她身侧熠熠生辉。 然后她抬眼看他,问了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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