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离开的。”苏厌照办了她说的前两条,却在最后一条上寸步不让,“我就在这个房间里看着你医治。” 公西白凝盯着她:“百草堂的规矩,救人时不许无关人等滞留。” 苏厌道:“在我这里,只有我说的才算规矩。” 公西白凝闭目片刻,忍着气道:“你身上有妖魔之气,你在这里会干扰我的阵法,你想害死他吗?” 苏厌道:“多个人在房间里,就没法救人,这么矜贵,还自称天下第一药宗,简直可笑。” 公西白凝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盛怒之下依旧背脊笔挺,清凌凌地走到房间一角,伸出手指,指着一个高脚凳道:“你要留下也行,但必须让我束缚住你身上的气息,且绝对不能离开这个凳子,否则就前功尽弃。” 苏厌跳上凳子,靠着冰冷的墙壁,无所谓道:“那有什么。” “你最好说到做到。” 之后苏厌果然既不走动,也不说话,只是抱胸靠墙,冷冷盯着公西白凝的一举一动。 公西白凝则是真正的全神贯注,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她似乎用了某种阵法,连同药物,内外兼施,将风停渊因为收复渡厄所受的伤缓缓弥合,再将他体内的寒气导出。 只是她修为根本无法跟风停渊相比,往往刚刚导出一点,浑身上下就结满厚重的冰壳,浑身哆嗦,无法继续下去,要运功很久才能将寒气消化。 几次三番,直到她又一次浑身结满冰霜,周围浮空突然燃起几团幽蓝色的冥火,悄无声息地消融她身上的冰壳。 公西白凝转头。 小魔女身上绕着缚魔索,单手掐诀,眼睛望着天花板,根本就不想多看她一眼。 公西白凝便也回过头,闭上眼,加快了运功的速度。 等了片刻,苏厌垂下目光,越过公西白凝,长久地落在风停渊身上。 越是等,她心里反而越没底,那些嘈杂的心绪,怀疑,犹豫,挣扎,愤怒,全都像是湖底搅起的沙石一样缓缓下沉,最终剩下的只有一望无际的恐惧。 如果他不会醒来呢? 如果公西白凝也没法救他呢? 如果风停渊再也不会睁开眼,跟她说话了呢? 哪怕只是触碰一下,都好像会被蛰疼的念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涌现,而且无从抵挡。 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失去一个人。 她从来没有这样,这样想要一个人醒来。 她还没有对风停渊好过,除了气他,踹他,咬他,穿他的衣服,吃他的东西,拿他的传音石,用他的钱,用他的剑,尝他的血。 她从前总是觉得,反正小鲛人没有她也活不下去。 可风停渊离开她也可以活下去。 她总是觉得,将来自己会豪迈地霸占一座山来养他。 可风停渊或许没有将来。 他接住她那么多次。 她只接住他一次,而且就快要失去他了。 一转眼就是几天几夜。 风停渊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屋内寒气纵横,连窗棱和床柱上都结满了冰霜,地上绘制着百草堂特有的阵法,渡厄居于阵法中心。 他双腿盘起,坐于塌上,敞开的胸襟下的胸前大穴扎着银针,而公西白凝端正地跪在床边,周身缭绕着刺骨的寒气。 公西白凝轻声道:“您醒了。” 风停渊微微叹气,挟下胸前的银针,俯下身子,一手拢着宽袍,一手按在公西白凝的肩头,声音温润微哑:“这对我于事无补,还会损伤你的寿命,不要做了。” 他掌心灌入一股暖流,几乎瞬间驱散了公西白凝身上的寒气。 公西白凝身子一软,歪坐在垫上,眼眶一红:“您为什么非要收复渡厄?为什么要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为什么还要一直留她在身边?您明知道她这样危险!” 风停渊长发披散,闭目运气,轻轻吐息,声音平静淡漠:“公西白凝是么……辛苦你了。” 公西白凝眼前被泪水漫得模糊,定定看了他一眼。 和她无数次跪拜过的雕像一样,清虚仙君矜贵清冷似凡人心中的神祇,高高在上,一尘不染,如坐云雪,可望不可即。 他自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即便是百草堂主在此,也不能质疑他的决定。 是她逾越。 她垂下头,伏地身子,恭敬拜过,淡淡一滴泪水洇湿了青袍,低声道:“我去为您煎药。” 她轻轻退到门边,鞠了一躬,合上门。 风停渊缓缓抬睫,看向墙角的红衣女孩。 她委委屈屈地缩着身子,挤在一张又高又窄,看起来就极为坚硬的高脚凳上,头抵在墙上浅眠。 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有睡觉,眼角带着虚弱的乌青,小脸更瘦了,垂下的发丝掩着尖尖的下颌,连原本合身的红裙都显得松松垮垮。 最显眼的是手腕和脚踝束着的锁链。 那锁链是金色的,刻有百草堂七叶草的标志,是他们代代相传的缚魔索,紧紧束着纤细的足踝,沉重地丁零当啷拖在地上。 危险……吗? 他在八苦鼎里,看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东西。 这一次金银双戒的置换,瞬间将他扔进了蜘蛛巢穴,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小怪物的心魔,年幼的她被蛛群淹没,蜷缩在巨大的蜘蛛白茧中,一点点在黑暗中被腐蚀。 可是,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幻境没有停留在这里。 魔火肆虐,闻讯赶来的九首螣蛇冲入老巢,长尾劈开蛛群。 他曾见过妖尊乌九率群妖下山的模样,如黑压压的潮水涌过村庄,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九首螣蛇的真身盘踞起来如山峦般庞大,蛇尾一扫就能荡平一整个村庄,曾一己之力屠遍天元宗上下一千八百人。 他从未见过残暴的妖尊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 盘起的长尾一点点抽丝剥茧,将女孩从蛛群里捞起,温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继而是幽蓝色的鬼火,汹涌地烧毁了整个蛛巢,为首的黑蜘蛛被鬼王冷冰冰地四分五裂,继而整个族群都被万鬼撕碎。 赤皇魔君压箱底的药膏,被愤怒的妖鬼两族联手抢了过来,涂抹在女孩身上,直到最后一丝伤痕都被温柔地抚平。 苏厌生长在黑暗冰冷,万物荒芜的无间深渊。 可她同时却也被三族追捧,被爱意簇拥。 漆黑一片的深渊底部,没有阳光,没有雨雪,一年四季都死气沉沉。 只有小小的女孩,赤着脚,无所顾忌地在三族领地上奔跑。 她身上叮叮当当挂着五光十色的华贵珠宝,价值连城的宝石黄金被她当做玩耍的积木,她比人间受尽宠爱的公主还要更加尊贵,三界财宝只有她看不上没有她得不到。 在苏厌差点被蜘蛛精吃了以后,三界之主开始对她进行训练。 训练毫无疑问是苦的,甚至几次三番差点把脆弱的小孩弄死,仅仅三岁的苏厌禁不住哇哇大哭,妖尊乌九忍不住上前想要安抚,却被鬼王拦住。 鬼王太阴声音冰冷:“乌九,想想我们要的是什么。” 他们要一把刀。 一把能走出深渊,穿过九州,刺穿清虚仙君心脏的刀。 不是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废物。 抽泣的奶团子揉着眼睛,从睫毛下面偷看爹爹们的神色,奇怪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哄自己。 她看到了失望。 从那以后,苏厌就不再哭了。 她逐渐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血煞魔龙,天生恶种,无论什么内丹都能无差别吞噬化为己用,修为突飞猛涨,一日千里。 她第一次杀人,还只有四岁。 和她对战的,是赤皇魔君麾下的一员大将,苏厌站起身子,还没有他大腿高,小小的一只,红衣黑裤,头上扎着圆滚滚的发髻,像个行走的小团子。 然而她动起来,却如惊鸿掠影,快若闪电。 只是一瞬间,她侧身避开魔将的刀锋,身形轻盈,顺着他粗壮的手臂一路跑上,爬上他的肩膀,抱住他的头颅,刀刃在手,反手一割。 血光四溅! 战斗比想象中结束的还要快,魔将失去生气的庞大身躯倒在地上。 苏厌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不太喜欢血腥味,蹙了蹙眉。 但她还没落到地上,就被九首螣蛇的一个头接住,高高举起。 赤皇魔君粗犷地将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是小崽种赢了!” 全场都掀起沸腾般的欢呼,甚至吓了苏厌一跳,无数魔军妖兽发出恭贺的啼鸣,摇头晃脑跺脚捶胸,一声声威喝犹如排山倒海,声震深渊。 放眼望去,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悦的笑容,仿佛她做了一件顶顶了不起的事情。 苏厌扶着螣蛇的头,低头看去,爹爹狭长温柔的眉眼满是笑意:“宝宝,你做得很好。” 苏厌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继而笑容越来越灿烂,越来越明亮。 她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光都照进了深渊。 排山倒海的恭贺声中,小小的女孩举着匕首,满脸是血,高高立在螣蛇的头顶,像个英勇骄傲的小战士。 欢呼声久久不散,直到她顺着九首螣蛇的脖颈滑了下来,雀跃地跑到魔将的尸体跟前,推了推他的肩膀。 她声音清脆稚嫩:“孤蓬叔叔,是我赢啦,起来玩呀。”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女孩歪着头,圆滚滚的发髻露出一丝乱发,垂在懵懂漂亮的瞳孔之上,雪白的肌肤上是尚未干涸的猩红血迹。 她又推了推魔将:“起来啦起来啦,孤蓬叔叔起来玩。” 九首螣蛇的长尾缓缓缠住她的腰,将她抱起,轻轻发在螣蛇头顶:“宝宝,他不会起来了。” “为什么啊?”苏厌奇怪道。 “他死了。”乌九声音斯文温润,娓娓道来,“他生来的价值就是为了被你杀死,为了让你变得更强,被你杀死是他的荣幸。” 苏厌呆呆看着逐渐变冷的尸体。 从那以后,和她对战的人再不敢和孤蓬一样大意,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杀死,但今天杀不死,还有明天,明天杀不死,还有后天。 最多的一次,苏厌用了整整两年,提升修为,淬炼技巧,去杀死同一个人。 但苏厌是不会死的。 每当她濒临死亡的时候,三界之主总有一个会出手干预。 被选中的对手,永远不可能杀了她,只可能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活过今天。 她是一粒种子,被所有对手的修为技巧乃至鲜血浇灌,终将开出剧毒的鲜花。 也曾有人想要反抗,想在生死局之外暗杀苏厌,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鬼王悄无声息地做掉,根本没能达到苏厌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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