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里神色复杂到她看不懂。 像悲伤,像歉疚,像一切被夜色遮掩的难为。 苏厌缓缓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她眼前缭绕散去。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气了,看到他还好好站着的那瞬间,好像心底所有愤怒和痛苦都可以被轻易抚平。 真是不讲道理。 苏厌摆摆手,扭头不愿看他:“别,反正都是要在你身上讨回来的。” * 疼痛搅乱着神志,冷汗一层层被风吹干,变成彻骨的寒意。 公西白凝顺着墙坐在肮脏的地上,从前她身上不乏医师的洁癖和大小姐的脾性,绝不肯随地而坐,而现在,早已麻木得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甚至没有封住自己肩头的穴道,任由鲜血顺着胳膊流淌。 就这样,还想再疼一点,再疼一点,否则她该拿什么来压倒心头的剧痛? 一双漆黑的云靴停在她身前,如霜雪般的袍角在风里微微拂动。 公西白凝垂着眼睛,不敢抬眼。 她声音被滚烫的药汤烫坏了,不复往日清灵,沙哑道:“仙君……百草堂的三清散,不能医治您的病,反而是……毒害您的药。百草堂对不起您。我也……我也对不起您。” 男人声音淡淡传下:“你并不知情,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公西白凝攥着药方的手指蓦地蜷缩了一下,更多的泪水无力地从眼眶中流下:“我会想办法查清楚的,究竟是谁做了这样的事情……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换十三年前您让我制作的药方再……” 风停渊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知道什么十三年前的药方。” 公西白凝迟疑了一下,缓缓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夜色下逆光男人的剪影:“什么?” 十三年前,公西白凝只有六岁。 她是百草堂万众瞩目的大小姐,从小才学过人,能解旁人不能解之毒,治旁人不能治之病,所以虽然孤高清冷,但也饱受追捧。 她一直有一个愿望。 她想要治好清虚仙君,想做百草堂三百年来齐聚所有长老之力都无法完成的任务。每次祭拜清虚仙君像的时候,她都无法自抑地对传说中的男人产生仰慕。 十七岁的时候,就收复渡厄,封印邪派,剑动九州。 该是怎样绝代的风采,怎样惊世的天资。 她对沉睡在不知名之处的清虚仙君充满了好奇,仗着身材瘦小,故意藏在父亲的车厢里,一直到了极北冰原守神山。 等到她被发现,公西仁也只能妥协,毕竟她年幼,且未来会是百草堂的接班人,迟早会知道清虚仙君的冰封之处。 在那里,她第一次看见沉睡在冰棺中的男人。 他苍白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连长睫和眉宇都带着霜白的寒气。 安静辽阔的山顶,万里冰川,俊美无俦的男人在风雪里沉睡。 公西白凝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刻却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那个声音说,他是清虚仙君。 他选择了她,因为她是特别的,她有超乎常人的天资,她是能够帮助他的人。 倘若公西白凝再大一些,她就会本能地怀疑。 可她只有六岁。 简直就像是梦想成真。 谁不希望自己是清虚仙君选中的那个人呢? 回到百草堂,她依然能听到清虚仙君的声音。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偶尔会回答她的问题,会教导她,会倾听她的心声,会在她哭泣的时候低声说不要哭,会告诉她发生在九州大陆上三百年前的事情。 嗓音低沉带着磁性,宽容,温和,却也带着高不可攀的淡漠。 她询问过家里的长辈,清虚仙君告诉她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属实。 一年后,清虚仙君让她帮忙制作一个药方,说是可以超越三清散的功效。 神秘药方对药修来说,吸引力不亚于渡厄对于剑修。 公西白凝几乎立刻就投入了实验,日日夜夜在她单独的药房里制作新药。她没日没夜地制作了很多,可清虚仙君一直不满意。 直到某一天,清虚仙君突然,再也不和她说话了。 再然后……檀州爆发了一场瘟疫,死尸从坟墓中爬起,百尸夜行,不死不灭,不知痛楚,身躯金刚不败,就算砍掉脑袋也能继续前行,而且见人就咬。被咬的人,也会变成新的死尸。 后来,人们称之为“尸鬼”。 这场瘟疫浩浩荡荡席卷整个檀州,就连前来赈灾的修士都变成更为难缠的尸鬼,一度无法控制,百草堂总部被尸鬼潮围困,燃起熊熊大火,最后还是请清虚仙君出山才收了场。 大火中,一袭白衣,带着面具的男人御剑而来,并起二指斥退尸鬼,将年幼的公西白凝抱出火海。 在他怀里,公西白凝嗅到了守神山千年冰雪的味道。 她扬起被烟熏的小脸,固执地问:“您来救我了?为什么不再理我,我做的不对吗?是我做的不好吗?” 她抓着清虚仙君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问。 男人低眸看着怀里的孩子,瞳色深邃,声音是清冷的,像是雪落在大火上,顺着风抵进她的心底:“你做得很好。” …… 风停渊静静听她断断续续的沙哑诉说,最后道:“不是我。” 公西白凝身子狠狠一颤。 风停渊淡声道:“救你的是我,和你说话的不是,你早该知道,为什么自欺欺人?” 七岁的公西白凝没有分辨出来。 难道十七岁还没有吗?至今仍然没有吗? 大概早就隐隐约约有了猜想,可是,却不敢承认。 不敢承认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记忆是个谎言,不敢戳破自己和最仰慕的人朝夕相处的日子是骗局,不敢深究她究竟在被谁利用,制作的药方又为谁做了嫁衣。 到最后,是自己在骗自己。 风停渊道:“你制作的药,大概就是引起尸鬼的病原。” 公西白凝猛地抬头:“怎会?至少我用的药材都是延年益寿的良药……” 她自己的声音也弱了下去。 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和不死不灭的尸鬼。 救人害人,只有一线之隔。 风停渊道:“尸鬼本是鬼王太阴炮制出来的傀儡军队,和你说话的人只收集了残缺的制作方法,所以才借助你的手,和百草堂的资源,反复试验。他不再理你,是因为药方已经试验成功了。” 公西白凝心绪震动,哇的一声又呕出血来,血迹斑斑的肩膀在冷风里颤抖,像是骨头缝里都在痛。 风停渊道:“公西仁应该很早就从药材库的借用清单查明了是你。但他瞒着所有人,也瞒着你,是为了保护你。” 可是,她的无知和轻信,当年害死了多少人。 她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怎么还配做一个医师?!怎么还配活下去?! “医乃仁术,普同一等……仁爱为怀,无自妄尊……”公西白凝颤抖沙哑地念诵,伏向地面,“我辱没百草堂的名声,不再是一个医师。被我害死的人何其无辜,我愿以死赎罪,请您……杀了我吧。” 风停渊静默着,像是一尊落雪的雕像。 须臾,他平静道:“你能治我的病么?” 公西白凝眼泪涌出来,依旧跪伏着,摇头。 风停渊道:“见死不救,才是医师最大的失职。放下已有的药方,你自己来治我这个病人……等你救完天下人,再死也不迟。” 公西白凝在寒风中抬头。 泪眼朦胧中,冰冷的夜风卷着枯叶穿过寂寥的后院,模糊了月下男人远去的身影。 * 苏厌昏天黑地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公西白凝居然还没死。 还!没!死! 更离谱的是,风停渊居然还在吃公西白凝制作的丹药。 她气得也不管吊着胳膊在那里炼丹的公西白凝,直接冲进风停渊的房间,怒气冲冲地戳着他的心口:“风停渊!你疯了?!你真想死啊?我还以为你要自己杀她,结果你现在要她来杀你?!” 风停渊仍半倚在床上,放下手里的东西,淡淡道:“她不想杀我。” 苏厌目瞪口呆,半晌,脸上的神色从愤怒变成惊愕,从惊愕变成心痛,抬手摸了摸风停渊的额头:“你该不会,病傻了?” 风停渊冷冰冰道:“没有。” 苏厌跳脚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吃她的药!!” 风停渊道:“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苏厌冷笑:“我看你是给自己去死的理由!我看看你的头发!” 她伸手掰过风停渊的身子,去摸那缕黑发,薄薄的一缕,瞬间感觉心都被揪紧了,“哈,这不是要死了吗?所以吃什么都无所谓了是吧,我看你就是不被下毒也活不长了,说不定下午就死了,所以临终前吃点好的毒药送终?别跟我客气,论毒药我有比她更好更毒的,我喂你啊?管饱。” 风停渊垂睫看着她,任由她连珠炮似的骂,不知道为什么眼里却是一层浅浅的笑意。 苏厌气得破音:“你还笑?!” 风停渊摇头:“你从来不说真正的心里话是不是?” 苏厌大声地冷笑:“我说的话向来都是真心话!” 风停渊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他专注看着人的时候,漆黑的眼眸像是一汪深潭,缓缓将人整个淹没,安静的眸光寂静无声,也并不咄咄逼人,却让人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他慢慢道:“我有把握她不会害我,我做出了判断,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可以照顾自己,你不用担心。” 太过坦诚,太过真诚。 他说话和用剑一样干干净净,反而会让人别别扭扭地不知道说什么。 苏厌的火气被他一句话说的,几近熄灭。 她每次冲风停渊发脾气,都像是张牙舞爪的小兽,可风停渊好像就是知道哪里是她的弱点,轻轻抚一抚,炸毛的小兽就又不气了。 苏厌哼了一声:“谁会担心你?你就等着后悔吧。” 谁知风停渊却道:“我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事情。” 苏厌道:“是么?” 风停渊道:“只有一件事。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我自认为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却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当时还只是在血煞魔龙腹中的,无辜的孩子。 苏厌没听懂:“你在说谜语?” 风停渊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苏厌接过来,发现竟然是自己的斗篷,昨天被乱箭射破,她临睡前胡乱丢在门口,估计是被风停渊捡走了。 他竟然将破的地方补好了。 而且,还补得很好,一点看不出破漏的地方。 苏厌刚刚怒气冲冲进门,都没注意到他手里拿的竟然是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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