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潇辞脸色骤地一变:“云雀——?!” 叆叇的银色水汽被凌厉的刀风绞剪成千片万片的碎屑, 猛风裹挟着凛冽的机锋拔地而起,夜穹上静静地钩出一弯薄如蝉翼的月。 山石后只剩下了一滩血。 静、静、静。 摇落的月光在白潇辞眼睛里收束成荧荧的一点, 男人眼风一扫周遭, 草木在阴沉沉的夜色里瑟瑟发抖,气氛更显得更加阴郁而诡谲。 ——看来红云洞府里,还有别的活物。 白潇辞振臂披上了衣裳, 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吐息拉扯出雾白色的长线。他修的是云秦武学中最暴虐豪横的刀法, 风格却悠容淡逸得近乎写意。 ——那是薄远州曾经一点他的眉心:“清静则生, 浊躁则亡。”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封住了他所有少年的躁动和戾气。 咣! 诡蓝色的炼炁陡然从白潇辞的体内生发、成形、四扩,天地间像是浸染上了一层极烂漫的蓝颜彩, 柔软无声的絮雪将天穹与大地勾连起来——浑厚、绵长、温和的刀意瞬间充斥在整个红云洞府,那是被白潇辞的炼炁延展出去的神识: 整个红云洞府的动静都收容在白潇辞的眼底, 任何灵子的波动都像是黑纸上蹦跳而过的雪白小豆, 清晰、易察、缓慢。白潇辞冷淡地撩起眼皮,男人的瞳仁像是两泉云遮雾罩的寒潭,浓郁的冷蓝色顺着男人上飞的眼角升腾而起。 ——风卷尘息刀•秘法:明烛天南。 白潇辞捕捉到了属于云雀的灵息,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他的神识追逐着女孩的方位绕了一个迷幻而诡异的圈, 骤然回到了—— 白潇辞浑身一凛:什么? ——云雀的灵息,和他的重合了? 他下意识地掠了周遭一眼, 四下皆是空渺的水汽。白潇辞随即明白过来自己的错误, 以“明烛天南”的视野所见, 天上地下的场景都会通通压在一张纸上——云雀的灵息与他的位置相重合,说明女孩此时在白潇辞的正上方, 或者白潇辞的正下方。 白潇辞仰面向天, 朗月当空, 粹冷凝滑的月色瓢泼而下,——陡然碎成了千万灿亮的银屑! 在下面——?! 白潇辞顺着破土而出的气浪拔地而起,一道鲜红的疾影破空而来,刺势磅礴地射向他的面门! 风卷尘息经第六•雪虐风饕! 森寒的刀光仿佛天降急雨、林间飞瀑、长川入海,寒江沉雪卷绞起了漫目银灿灿的月光,尖跳飞断的三道斩击迭沓而来!突刺而来的红影闪避不及,在当空被劈成了几段,白潇辞听见了一声苍劲而雄浑的咆哮,仿佛惊涛骇浪颠倒海面小舟,整个红云洞府都在吼声中摇摇欲坠! 唰唰唰! 白潇辞的足下绽开了几方水汽凝结而成的六角冰花,他以这点微末之物借力跃起,在凌空翩然翻转变向。这下他看清楚了,突袭而来的是哪只铁瓮里爬出来的鳖: 温泉浴池仿佛是一处热气腾腾的伤口,此时正漫溢出大滩大滩凝稠的火红色来。攻击而来的红影正是从它上面拔连出的触手,白潇辞低头一看自己的佩刀,寒江沉雪幽白色的刀身上残留着一绺火红,——居然还是活的,正蠕动着向刀镡的方向爬来。 饶是见多识广的白潇辞,也被这玩意狠狠恶心了一遭: ——这是云秦怪异志《山海录》中前十的怪异,“朱厌”。书中记载,此物“体无常形,呈粥糊状”,颜色越是艳丽,实力则越是强大,而眼前这一头的颜色鲜艳得仿佛锻炉里喷吐的火舌。 白潇辞心思电转,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外界的灵子密度比朱厌体内的灵子密度有巨大的高低落差,于是漫山遍野的灵子都被朱厌所吸引,此处变成了百川归海的灵子聚集地;而红云仙人正是看准了这个现象,认定此处正是朱厌沉睡之处,在它上面开辟洞府,甚至利用它体表的高热开凿温泉! 白潇辞:“……” ……脑洞之清奇、狗胆之包天、操作之绝妙,令白潇辞由衷地叹服了一句: 活久见。 白潇辞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为什么朱厌独独在这时候醒了——但朱厌的性情是出了名的凶/暴/嗜/杀,它此时醒来发现被当了几十年的工具怪,第一反应当然是大开杀戒! “嘎——” 被扔弃在一旁的木头鸭子翻身站了起来,左摇右晃地朝这滩火红色跑去,木头鸭子愤怒地开合着自己木质的扁嘴,奋力地扑棱着自己短小的翅膀: “嘎——!!!” 偃师的机关器一旦拥有了自己的神识,那必定是认主的——比如薄燐的残雪残枝能遵循主人的心意改变外表,比如白潇辞的寒江沉雪能遵从主人的意念振鞘而出,比如这只木头鸭子会向主人的方向跑去……虽然白潇辞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云雀要花大功夫做一只有神识的木头鸭子,只能放弃了思考。 白潇辞看见木头鸭子奋不顾身地扑向朱厌,立刻明白了云雀的位置,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雀在朱厌的……体内? . . 火红色的胶质丝连着勾扯出一张黏腻的网,从四面八方缠绕住了云雀的四肢百骸。 朱厌将云雀吞吃入腹,体内的肉芽能瞬间将食物分解消融——但它遇到的是九钱偃师的“鉴正骨”,其能扛住偃师作业时的高温、腐蚀、剧毒,也能抵挡住一时凶兽体内的消化。 加之先前晨钟暮鼓老人的炼炁居然被云雀的炁府捕捉到了一部分,与女孩自身的灵息相互混合,奇迹般地共存于了云雀坚不可摧的经脉中;此时这两股力量被云雀求生的本能所驱使,肆无忌惮地贲发爆溅,朱厌嚣狂的动作陡地一顿,既而发出了一声粘稠而嘶哑的咆哮来! 它在被……“消化”! 这个人类跟之前那个红衣服的怪物一样,居然反过来一点点地蚕食它的力量! 这头朱厌活了近千年的岁月,体内尽是磅礴而浓密的灵息:朱厌暴怒时灵子也在躁烈地活动,迸溅出一连串的金线流彩,引发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云雀的意识本来昏沉在一片窒抑的火红色里,此时陡然清明了起来! 她断裂的、残碎的、模糊的记忆仿佛是枯黄的纸页,被劲风刮卷得沸反盈天;一幅幅画面在眼前疾掠而过,仿佛是伶人皮影的定格,明晰、生动、……锥心刺骨。 她想起来了,她到底是谁。 . . 她……想起来了。 她是时家旁支的庶女,不被父亲承认的野/种,甚至连姓时的资格都没有——她跟着卑贱的外族母亲而姓,是不配录进族谱里的累赘: 她叫寻时雨。 她……全都记起来了。 母亲临盆之前死死唤不来产婆,在贮经室里独自生下了她。女孩从小就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小小书室里,蓬头垢面地走来走去,把所有书本都取了名字,假装自己有上千个好朋友跟自己玩——时家后院本就规矩森严、沉闷无聊,她作为公认的傻子,自然就变成了所有女眷取乐的对象。 “养着你来干什么?”女孩被小姐们嘻嘻哈哈地搡出来,“去!你要让所有人都笑啊!” 她被主母养的金毛犬扑倒在地,小女孩吓得放声尖叫,衣裳被撕咬得七零八落;小姐们笑了起来,满庭院都是莺声燕语;她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茫然地四下张望,主母、少妇、小姐、丫鬟、婆子都在笑,大家都很开心快意。 她以为这样大家就会喜欢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满庭院的笑声戛然而止,几个小姐的脸色变得恐惧起来,粗手大脚的婆子上前给了她一记耳光,又把她重新关回了贮经室里: “跟你娘一样下/贱!” 她……全部、全部、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那个畏畏缩缩、低声下气的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女孩终于从婆子那里问出了答案: 她的母亲识文断字,“不守本分”,勾引了嫡支的公子,“污了他人清白”。 ——女孩想起自己弱不禁风的母亲,头一遭听说她能污了成年男子的清白。 母亲教会她识字之后,人间刑期已满,便上吊自尽了。女孩翻遍贮经室的三千典籍,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 这世上,人是万物之灵长;云秦自古就有“人命关天”的说法,人是相当尊贵的东西。 ——只是可惜女人,算不得人罢了。 云雀的双眼陡然睁开。 女孩瞳仁里的翡翠色似是漫溢而出,化作了掠向眼尾的细小闪电! 她在纠缠不清的火红色里,静静地摊开自己的掌心。 这只手被打过、踩过、扎过,这只手也伤过、断过、烧过。它拿得起破碗、针线、书卷,也拿过书本、图纸、锻锤,万物在这只手上分解聚合,杀名赫赫的机关器也曾经飞舞在她的指间。 这是寻时雨的手——这是九钱偃师的手——这是“罗刹鬼骨”的手! 云雀猝然握拳: “罗雀门!” 来! . . 木头鸭子感应到了主人的念动,“嘎——”地一声向朱厌扑来;火红色的黏液当头浇下,又被一道刀光猝然开裂! 白潇辞一刀仿佛斩来了雪老城终年不息的暴风雪,极寒的刀风与朱厌高温的体表悍然相撞,哗然卷起漫目缥缈的烟云。白潇辞在凌空翻转身形,——他此时还惦记着云雀蛮喜欢这只傻鸭子,下意识地觉得它不能被朱厌打成一堆零件,抄起鸭脖远远地扔了出去。 木头鸭子气得扑棱起了短小的翅膀,居然稳稳地立在了飚卷的疾风正中,“砰”地一声炸成了一团灿灿的零件—— 当当当当当! 无数细小的零件连缀、组合、成形,微小的齿轮、轴承、枢机带锵然对撞在一处,泵入的灵子急转进灯笼内心,唰然飘摇起乳白色的火焰来! 白蜡纸、银长穗、翠玉坠,八角灯笼飞浮在凌空,急响的机括声仿佛伶人造势的颦鼓;灯笼八角的笼体飞旋不休,既而“喀”地一声停了下来,朝着朱厌的一面笼纸上,写着飞逸又潇洒的“死”字: ——罗雀门•死门:极乐园。 叮……咚。 罗雀门前猝地出现了一点漆黑,仿佛是一粒渺渺的黑豆,又像是什么洪荒巨兽睁开了眼睛。 朱厌的身躯猝地一震,怪异究竟逃不开野兽趋利避害的天性,下意识地恐惧起来—— 开! 天地间的色彩猛地晃荡了一下,既而通通抽成凄厉的线条,唰然卷绞成乱数无形的一涡,抽卷进了这点微末的黑豆里! 树木、花草、山石、泥土、泉水皆被巨力所吸引,抽卷进了这道死亡的涡旋里,缴成了一抔细碎的粉末;朱厌惊恐地咆哮起来,它巨大而粘稠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吹卷上天,拉抻出了一道瑟瑟的火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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