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靖安府比上应龙大萨满口中的靖安府, 强了多少倍呢? ——如今小女帝刚刚即位,与老教皇冲突甚多,攻打云秦到底是苏罗耶的圣战, 还是转嫁矛盾的手段? 他们是为帝国之春奋战的勇士,还是神权与王权博弈的工具? 会议结束, 将领们沉默地依次告退。 楼烦绕着战争水晶来回踱步, 战靴在地面上敲出紊乱的声响。水晶中的画面随着他的心意,来回倒退、放慢、转切。 战争水晶并不是万能的存在,他们并不得知苏丹各答死前太久的事情—— 楼烦心里始终盘旋着一个阴冷的疑问: 天海方舟到底是遇上了什么, 才逼得从云端之上现身? 苏丹各答不是有勇无谋的蠢货,若是那个提刀的高手从一开始就展现出这等威能, 他的命令就不会是放手攻击, 而是全速撤离战场! 战争水晶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们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谁?到底是谁? 楼烦紧盯着战争水晶,鹰隼般的眼神里呈出灼灼的光泽: ——靖安府还有什么远程高手,能逼得天海方舟从万里高空现身? 楼烦脚步一凝:“诡影。” 阴影无声无息地漫过他的脚背,阴柔的中性人声再次响起: “尊敬的大狄银, 我有求必应。” “去找应龙,把四个祭坛勇士的战争水晶拿到手。我要看看他们死之前究竟遇上了哪些人——”楼烦皱着锋利的眉宇,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 还有一件事,是我个人的诉求……” . . “北极凝大人, ”楼烦靠在熊皮大座之上, 双肘撑着骨质扶手, “议会已经结束,您还有什么话对我说?” 黑天鹅少女直挺挺地立在帐中,像是一把骄傲而耀眼的神圣巨剑:“大狄银,我想谈谈我们的婚约。” “婚约?” 楼烦差点忘记了还有这档子破事,他此时身心俱疲,懒懒地应了一声,敷衍之态滥于言表:“元帅,大战当即,这个话题不太合适。” “哈,”北极凝千娇百媚的眉眼攒出一丝锋利的讥诮,“大狄银还知道不合适?我们要向云秦宣战,你却爱上了一个云秦女人!” “——爱?”楼烦一挑锋利的眉弓,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消解用的玩意罢了。就像你我都喜爱穿云秦的丝绸一样,元帅大人着实多虑。” 北极凝被楼烦敷衍了事的态度激怒了:“大狄银,这就是对你我婚约的不忠!” 楼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表情轻嘲:“元帅大人,你知道的,取消婚约的决定权在你,我这个人向来都是如此。若你看不上我,大可另择良婿。” ——啪! 满帐的烛火晃动不休,北极凝一掌拍上了楼烦的桌案,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他。这本是大大的僭越,楼烦却习以为常,连眉毛都没动,懒洋洋地撑着下颚: 嗯,怎样? 北极凝娇艳如火的红唇张了张,她的声音像是冰谷里呼啸来去的罡风,少女的骄傲与生铁一样又白又硬: “——天父在上,楼烦,你配不上我的爱情。” 楼烦兴致缺缺地耷拉着眼皮,态度一眼便知: 说完了?说完就滚。 北极凝面无表情地起身告辞,少女元帅的战靴被蹬得铿锵作响,一掀帘帐却撞上了一张她最不想见到的脸。 ——小竹筱。 这个云秦女孩像是一株太过脆弱的苇草,低着头静立在帘帐外,风帽、睫羽、肩头上都蘸着一层白腻的细雪。女孩温驯地低垂着眉眼,面孔清绮而脆弱,北极凝无端地联想到云秦的瓷器。 精致、美丽、一摔即碎。 北极凝冷笑了一声,小竹筱就是个男人的玩物罢了,她北极凝实在欣赏不来这种楚楚可怜的美丽。北极凝与小竹筱擦肩而过,楼烦的声音却不偏不倚地落入耳中: “你手怎么这么冷?” . . 北极凝步伐不由得顿了顿,随即嗤之以鼻: 要变成软糯的羊羔,才能拥有楼烦的温柔? ——哦,那她宁愿去死。 . . 楼烦把小竹筱抱到自己大腿上,捏了捏小竹筱的手,企图用自己的掌心煲暖女孩僵冷的手指。女孩在苏罗耶杀人的严冬面前太过脆弱,入冬后还往死里大病了一场,把楼烦闹得格外暴躁,喝什么美酒都尝不出味道来。 楼烦刚想问小竹筱在帐外听见了多少,又觉得大可不必,低头埋进了小竹筱的颈窝,排山倒海的疲惫瞬间压垮了将军坚韧的神识: “……我在阿摩敕拥有一片草原。春风就像是天父的手,从碧绿的草原里剥出洁白如云朵的羊群。” 小竹筱漠然地听着大狄银解甲归田的言论,像是一尊过分精致的偶人。 “我对云秦的土地没有兴趣,那里太沉太闷,逼仄狭小。”楼烦的声音压得极低,居然能听出几分温柔的意思,“等战争结束,我就带你去阿摩敕放羊。那里是苏罗耶的音乐之乡,走出过无数伟大的乐师,你不是喜欢唱歌么?你一定会喜欢上那里,那里的人也会爱上你的歌声。” 小竹筱眸光落在了楼烦案前的地图上,眼神陡然一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楼烦突然道:“竹筱,你想去哪里?” 他念起小竹筱名字的时候总是这样,异国的口音里拗出几分藏不住的温柔。小竹筱神情恍惚了一下,几乎就要回答: “我想回家”。 “你放我走”。 小竹筱咬了咬编贝似的牙齿,想起了李拾风写在草药上的告诫,强行定了定自己的心神: “狄银,小竹筱只想跟在你身边,去哪里都无所谓。” 楼烦知道这不是真话,低低地笑了起来:“地狱也跟着去么?” 小竹筱愣了一下,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楼烦突然改变了拥抱的姿势,低头去吻她。 小竹筱手指懒懒地蜷了一下,随即闭上了眼睛。 “如果我哪天死在战场上,苏罗耶有杀妻陪葬的风俗,你骑上我送你的好马,往西边跑,自然会有人接应你。”楼烦抵着女孩的额头,“我在那里留了东西给你。” “之后天大地大,你来去都自由。” ——那请你快点去死,在我面前凹什么温柔情深? 你是什么品种的畜/生,我第一天认识你时就知道了,你现在又是恶心谁? 小竹筱冷冷地想,面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楼烦突然道:“你生气了?” 小竹筱头皮一紧,自己演得不好么? 楼烦以为她在吃醋,神情颇有些自得:“在苏罗耶的王律里,拥有战功的少女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丈夫,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拒绝。北极凝是应龙的反对派,我拉拢她只是纯粹为了恶心应龙。” 小竹筱眨了眨眼睛,哦,所以呢? 楼烦自己都说了,她是个“消解用的玩意”,保不齐哪天楼烦就不想玩养金丝雀的游戏——她小竹筱就是个受宠的通房丫鬟而已,哪里敢吃正宫娘娘的醋。 小竹筱学着云秦标榜的“贤妻”口吻,柔声细气地回答:“我不生气的。狄银身边多几个女人也好,竹筱难得有个伴。” 砰! 小竹筱摔在地上,疼得缩了起来。 来了。又来了。 这个男人就是这么喜怒无常。上一秒还怕把你捧碎了,下一秒就真把你摔得粉身碎骨。 图一乐而已,她果然就是个消遣的玩意。 “你——”楼烦压着心里磅礴的怒气,胸膛起伏了几轮,“你们云秦人,都是被狼吃空了心肝的!” 小竹筱蜷在地毯上,瑟瑟地发着抖。她本来就体量玲珑小巧,缩成一团更像是一只受惊过度的猫。 她没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只能沉默地接受他的怒火。 地上实在冷的厉害,小竹筱神思恍惚,又开始想念倾国舟了。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等靖安府来,自己就能回家了。 回家……回家…… 楼烦的阴影居高临下地笼住了她。 . . 鸠摩罗什要塞以南,炎虎关,军师密室。 案上的药渣被李拾风逐叶展开,上面似乎有一些细小的划痕,李拾风往上抖去了一些细末,斑驳的纹路顿时有了章法: “飞舟、黑箱、警惕”。 这是小竹筱传来的讯息,可惜晚了一步送达;天海方舟投掷的银海蚁吞噬了整个城楼的士兵,现在外面还是焦头烂额的一片。如果不是薄燐开了通天路,把这艘飞舟劈下来——等随后的黑/火/药一炸,靖安府的伤亡就不止城楼了。 然而薄燐这三刀,直接打断了苏罗耶的战略部署,本该紧跟而上的大军,谨慎地观望了起来。 苏罗耶的军事风格,颇有些狼群狩猎的味道:先狠狠咬上你一口,让你滋啦啦地流血,等你耗得差不多、他也观察得差不多的时候,再伺机而动、一击必杀。 ——不过用银海蚁打头阵,楼烦此人,实属阴毒狠辣之辈。 无毒不丈夫。李拾风的心态沉稳非常,他一点都不惊讶于对手的阴损,心底反而有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 ——楼烦,我们看谁玩得过谁。 …… 眼下李拾风叹了口气,把药渣一燃而尽:“起码能证明她的价值。能把暗线直接插/在楼烦身边,是件好事。” 盛昭缇皱着眉心:“可信?有没有可能是楼烦反将我们一计?” 李拾风笑呵呵地:“不排除这个可能。不过无所谓,小棋子一颗而已,会咬人也不疼。” ——她的用处可不是通风报信的。 盛昭缇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 她倒是不知道李拾风在下什么棋,只是下意识地膈应李拾风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 二哥,这不是下棋,也不是开赌。 所有人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可以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棋子,也不是赌局中冰冷的筹码。他们的生死、悲欢、爱恨,虽然微渺,但是值得尊重。 我们守卫的炎虎关,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边境”,而是一座安居乐业、生生不息、繁华太平的城。 ——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被强掳去异国,本就可怜,身为云秦的边关将士,自然有义务接她回家。 但是盛昭缇什么也没说。 炎虎关的空防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城楼上百多余骸骨还曝露在天光下,她作为主将在这里放漂亮话,有什么意义呢? 旁侧案上还隔着一盘残局,李拾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把棋面上一颗黑色棋子轻轻剔开。 李拾风表情淡漠如水,眸光却恍若新硎之剑: ——我会把你葬在故土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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