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不由顿了一下。 曲不询看她神色不断变换,颇有种进退两难之感。 他微妙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状若无事般说下去,“恐怕当初你遇到的那个傀儡,就是我御使的。” 沈如晚蓦然看向他。 “什么?”她难以置信。 曲不询对上她目光,再多沉凝也烟消云散。 他不由干咳一声,神色不变,“那时我和童照辛是为了一桩宗门任务,调查那伙邪修的踪迹和窝点。邪修狡诈谨慎,迫不得已只得用了傀儡,混入人质中,却没想到会遇见你。” 沈如晚心绪翻腾如浪。 先前她在东仪岛上发现曾经见过的人竟然是个傀儡,恼火不已,恨不得立时找出那个耍了她的人,狠狠教训一顿,可压根没想到那个人当时竟坐在她对面若无其事。 “——你在东仪岛上还假装和你没关系。”她想到这里,狠狠瞪了曲不询一眼。 曲不询轻轻一叹。 “你心思细腻,见微知著,我怎么敢认?”他懒散般哂笑了一下,“我还怕你认出我是长孙寒,立时给我一剑。” 沈如晚抿着唇不说话。 曲不询看看她。 “就是那一日,你从云外来,一剑破天光,我在人群中见了你……”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一点自嘲,“那时我就觉得,你的剑意是我见过最美的剑意。” 沈如晚不由出神般看向他。 她蓦然想起先前在碎琼里时他们读过的报纸上的故事,想起在秋梧叶赌坊外他说起的“觉得你剑意很美的人是我”。 他说,沈师妹,你看看我,多喜欢我一点,别让我这一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一阵山崩海啸般的不可思议将她席卷,她怔在那里,几乎忘了此身何处、今夕何年。 多荒诞,她还记得她救章清昱纯属偶然,全因为忐忑期待和长孙寒见上一面却又临时得知他不来。那时她多失落,报了轮值任务排解,却永远也想象不到,她心心念念想认识的长孙师兄就在她眼前、在她解救的凡人之间,因她一剑而生情钟。 这简直像是个阴差阳错的笑话。 若她早知道,若她早知道…… 沈如晚忽然又默然了一瞬。 “可,”她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的、有点沙哑的、几乎不像是属于她的声音,“可你后来也没来认识我啊?” 曲不询沉默不言。 他尝试牵动唇角,却又只是徒劳,只剩下眼底一点涩然,又被刻意的掩饰,轻描淡写般说道,“那时未解情窦、不解风情,只以为我们同门一场,往后总有机会相见,不必强求,反倒吓着你。谁知十年一晃而过……” 他说到这里,垂下头,笑了一声,尽是冰冷的自嘲。 沈如晚不轻不重地捻着他的耳垂。 “照你这么说,”她眼神幽幽的,意味莫名,“看来这所谓的神魂颠倒,实际上也没多喜欢吧?” 要真是喜欢她,怎么会自己都不知道呢? 她初见长孙寒时年岁更小,尚且一望而知,此后年年岁岁都在向他奔赴,若非总有这样那样的巧合,她早该认识他了。 这本也没什么,甚至比她从前心知肚明的结果还要好得多。 从前她心里明白,她在长孙寒眼里只是个没有姓名的路人同门,她的喜欢也只是她一个人的酸甜苦辣,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她对于长孙寒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那时她习以为常,虽然偶尔辛酸,可也都视若寻常,怎么如今知道长孙寒对她并非毫无了解、甚至还有些许好感,只是没她那么浓烈,她反倒一阵酸涩,没来由的委屈: 她那么喜欢他,而他对她却只是有那么一点好感罢了。 这一切像是个美梦,可美梦成真落地,本身就是代价。 她把这份悬浮的感情看得那么重,落在她怀中的时候,便成了沉沉负累。 沈如晚垂眸,似笑非笑,“看来都是拿来哄师妹开心的话罢了——也不知道长孙师兄究竟对多少个师妹说过这样的甜言蜜语。” 曲不询被她问得噎住,气结。 哪还有什么别的师妹了?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 “忘了和你说——”她说,“先前掳走章清昱、被我杀了的那个邪修,和白飞昙是同门师兄弟,白飞昙的异火就是从这里来的。如果你当时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如今也算是水落石出了。” 迟来十多年的真相,以谁也没预料的方式到来。 很迟了,可也没那么晚。 “起码你真的得到了真相。”沈如晚定定地说。 曲不询默然。 沈如晚抿了抿唇。 她轻轻推了曲不询一下,“好了,你还不走?” 曲不询本还在想着邪修和异火的事,闻言,一挑眉。 ——他之前是为了问她那个师兄是不是他吧?怎么被她问了又问,竟就想把这事囫囵过去? 他不置可否地看了沈如晚一眼。 可他只是牵动唇角,言辞还没出口,忽然顿了一下,眉头骤然蹙起,一点隐忍般的涩意从眉眼间逸散,像是忽而没能站稳一般,骤然向前倾了一倾,一手撑在她身侧,离她近在咫尺。 在他身上轻淡的皂角气息里,沈如晚不经意闻见了一点血腥气。 “你受伤了?”她微怔。 曲不询不过是一瞬失态,转眼便又直起身,若无其事,“没什么,不过是先前灵女峰崩塌时受了点伤,已快好了。” 沈如晚怎么会信他这胡编乱造的话? 她若只是寻常安稳修行的修士也就罢了,可偏偏她也曾刀口舔血,受伤如家常便饭,最懂治伤疗伤。 她抬手,按在他肩头,语气强硬,“别动。” 曲不询僵了一下。 沈如晚不等他拒绝,顺着那血腥气的来源,探过他衣领,向后抚了一抚,到伤口处,不由怔在那里。 “你怎么不拔除灵气就上灵药了?”她错愕。
第96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八) 曲不询身上本就有许多旧伤, 受伤时并未拔除伤口中的气息便直接上了灵药,留下狰狞伤疤。因为时岁消磨,伤口中的气息也都被化解了, 不会再成为折磨, 更不会忽然发作, 让他这样的丹成修士也难耐。 如今在曲不询背上犹有血气的伤口,明显是最近才留下的。 曲不询微微顿了一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他语气平平, 仿佛在说什么寻常的事, “拔除灵气要花费的心思太多,不必。” 沈如晚的眉头蹙了起来。 当时她扶灵女峰于将倾已是耗尽全力, 昏昏睡去,醒来时,陈献已帮曲不询上完了灵药, 她根本没看见伤口, 以为包扎如此快,那曲不询受的伤应当很轻, 便也没问,在那之后更是忙于寻找陈缘深, 无暇多问。 没想到, 曲不询的伤口处理得快并不是因为伤势轻,而是因为这个人根本不把自己的伤当一回事! “我昏睡了这么久,你又不赶时间,为什么不拔除?”她黛眉紧蹙,“纵是再费心思,也不过七八日的事, 总是来得及的。” 当初她去归墟下找他, 重伤后被邵元康救下, 重新挑开伤口,也不过花了十来日拔除灵气,可若把伤口长长久久的留着呢?那就是三年五年,日日夜夜的疼。 曲不询微微偏头望她,神色莫测。 他像是想笑一下,可又沉沉的只剩喟叹,眼神复杂难辨,波澜不惊地说,“你觉得,如今我还能面不改色地把后背留给旁人吗?” 沈如晚一怔。 拔除伤口中的灵气是个精细活,若伤口在后背上,修士是绝难自己完成的,非得由旁人帮忙不可,一般修士都会选择到医馆寻了医修代劳。 可曲不询不同,他经过太多背叛,已没法再交付这般沉重的信任了。 “我还以为……”她自知有失,垂眸说,“我还以为至少你会信邵元康的。” 既然曲不询已经把自己的身份向邵元康坦白了,她还以为他信任邵元康,他们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朋友。 曲不询很淡地笑了。 “这么多年没见,彼此各有人生,就不必再考验人性了。”他语气和缓,不紧不慢的,很平静,“短暂相逢、长久分别,都是过客。”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他。 她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听见长孙寒用这样平淡的语气叙述曾经最好的朋友,没有一点怅惘,又或许是都藏起来了,所以听起来才隐约淡漠。 不知怎么的,她忽而问他,“那我呢?” 她神色淡淡的,像是随口一问,并不需要答案。 曲不询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竟也没回答。 沈如晚用指腹推着他的脸颊转过去,轻声说,“低头。” 曲不询顺着她的力低下头。 她微微扯开她的衣领,从领口看去,一道手掌宽的伤疤几乎延伸到肩头,被领口挡住了,看不清究竟有多长,只是这一眼便能明白这伤有多重。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她重复他方才的话,唇瓣紧紧抿了起来。 是她想当然了,他一人独战卢玄晟和翁拂,前者是神州成名多年的前辈,后者又手握山鬼元灵,能引得整座灵女峰当场崩塌,便是曲不询再强,又怎么可能闲庭信步? 他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斩杀两人,取走镜匣,必定是火中取栗,剑修疯起来,又什么时候能想得起来自己的死活了? 她怎么就没想到。 “你转过来。”沈如晚低声说,“我给你拔除。” 曲不询幽黑眼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眉眼,把她那一点惘然怜意都收入眼底,不知怎么竟生出几分不自在,转眼又按捺下去,眼睑垂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倒是很自信,我不愿意把后背交付给旁人,就愿意交付于你了?” 沈如晚一顿。 她这才想到曲不询方才的话里,并没有提到她。 可这又怎么样呢? “我连人都得手了,又有什么可不自信的?”她淡淡地反问,瞥他一眼,“赶紧转过去,把上衣脱了。” 这理直气壮的样子。 曲不询有点想笑,可又叹了一声,迟疑了片刻,在沈如晚无波无澜的凝视里,忍下那点不自在,把上衣去了,背过身去,留给沈如晚宽阔雄健的背影。 沈如晚的指尖抚在他肩胛骨上。 他身上的伤已经结痂,可总是好不透,表面看起来在愈合,内力灵气还在横冲直撞地作祟,偶尔冲破伤疤,重又渗出血来,曲不询方才就是因此闷哼一声,伤口已一片血痕了。 沈如晚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背脊,默然半晌。 “你还说我不爱惜自己。”她语气莫名,抚着他肩头,声音低低的,“曲不询,可你也没多爱惜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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