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询转过头, 定定地看着她。 他神容天生沉凝冷峻,倘若不特意做出表情, 静静地打量着人, 便会有一种凛然生畏的气势,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经意般笑笑,便落拓不羁起来,仿佛江湖千般大,都浸在他一杯酒里。 “会。”他答得毫不犹豫,“我会尽力帮你争取到将功折罪的机会。” 沈如晚没想到他真的会回答这个无厘头的问题。 “那你没有这个机会的。”她很快说, “如果我真的妥协了, 被你抓住后, 我会自裁的。” 长孙寒不仅是她偷偷喜欢的师兄,更是她向往追逐的月亮。 如果她真的选择了随波逐流,哪怕地位再高、收获再多,也填不满内心的虚无,不过是行尸走肉,再见到长孙寒,她没法面对自己的从前,只能靠死亡来结束痛苦。 所以对于她来说,其实只有两个选择:死在沈家族地,还是死在漫长的悔恨后。 只不过,她用玉碎珠沉的决意,抢来了选项之外的生路。 曲不询就着曦光看了她很久。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也知道一个人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如果他不够了解沈如晚,很可能也没法预见她的无望,不会特别留意,也许就在全然意料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生机。 “但如果我能提前发现,我就不会让你死。”他高高挑起眉毛,语气平淡,但莫名很强势。 沈如晚短暂地抿了抿唇。 “一个只会夸我剑意真美的人还是算了吧。”她似笑非笑。 曲不询被她一噎,无言。 想给自己辩解两句,可又仿佛没什么说服力。 就不该给她知道这一句。 “沈师妹,老寒,盈袖有话想和你们说。”邵元康捧着那镜匣,在后面叫他们。 钟盈袖的元灵被收容进镜匣后,没法直接和人交流,唯有邵元康能从模糊的感觉中揣摩出一点方向。 这时他和钟盈袖提前备下的傀儡便终于派上了用场。 盈袖山庄里,一具专门为钟盈袖定制、面容和她一模一样的傀儡被置入镜匣,躺在榻上,睫毛微微颤抖着,像是被注入了生机,一点一点睁开眼睛。 原本木然死板的眉眼忽而生动起来,莞然微笑,眼睛清亮。 傀儡,活了。 邵元康的反应是最激烈的,“盈袖!” 他几乎欣喜若狂地看着钟盈袖,嘴唇张了又合,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地叫她,盈袖、盈袖。 沈如晚和曲不询默不作声地站在边上,没去打扰他们。 钟盈袖很温柔地抚了抚邵元康的手。 “谢谢你。”她看向沈如晚,“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们不会这么顺利。” “在刚进入镜匣的时候,我和上一代山鬼有过短暂的交流,我想有些东西会是你们想要知道的。”钟盈袖的语气和缓,很有条理,“你们找的那种花,我和上代山鬼从前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背后决定种花的人是谁,但是我知道那个将上代山鬼的元灵收入到镜匣中,带出钟神山的人是谁。” 能将山鬼元灵收容保存上百年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把镜匣交给翁拂、待会钟神山使用的人,也就是多年来躲藏在幕后的那个人。 沈如晚猛然向前走了一步,“是谁?” 钟盈袖像是陷入了追忆,“从上代山鬼的回忆里,我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但我能听见他的声音,他说他叫——” “邬梦笔。” 沈如晚眼瞳微缩,回过头朝曲不询望了一眼。 又是邬梦笔。 “难怪!”可最先开口的却是邵元康,“果然是希夷仙尊。” 他说着,朝沈如晚望过来,“沈师妹,你还记得吧?之前我就和你说了,希夷仙尊就是《归梦笔谈半月摘》的主笔人邬梦笔,这些年来一直在神州各地打探老寒的过往,可疑得很——我早就说了,这人一定有大野心,七夜白指定是他种下的!” 从邵元康得到的这些线索看,邬梦笔确实极为可疑。 既是孟华胥的旧友,有绝对的机会接触七夜白,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希夷仙尊,半月摘传遍神州,现在他们有知道这人还曾把上代山鬼的元灵收入镜匣。 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 可沈如晚总觉得古怪,她止不住地去想东仪岛上那一册孟华胥的手记,为什么邬梦笔要把这册手记留在那里?为什么要留给姚凛一个傀儡? “为什么上代山鬼会知道那人的名字?她为什么会被收容进镜匣?”沈如晚追问。 “因为上代山鬼和我一样,都是主动离开钟神山的。”钟盈袖平和地说,“她在钟神山待了很久,一直很孤独,再过几年就要消散了。这时有一个人告诉她,能保存她的元灵,带她离开这里,她答应了那个人。” “我想,”钟盈袖慢慢地说,“我能理解她。” 钟神山是个大盒子,镜匣是个小盒子,在里面待得太久了,就忍不住想要看看盒子外面的世界。反正她已经快要消散了,为什么不试试呢? 到死都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多可悲啊? “所以,百年前邬梦笔就拿出了镜匣?这东西不是童照辛做出来的?”沈如晚问。 钟盈袖说,“当时就有了,童先生只是被推荐给我们制作镜匣和傀儡的,我猜那些人推荐童先生,也是因为童先生会制作傀儡。” 镜匣是早就有了的东西,而傀儡则是童照辛自己琢磨出来的,所以上代山鬼并没能和钟盈袖一样获得新的躯体,而是一直沉睡在镜匣中。 沈如晚不觉微微皱起眉来。 “这么多年里,上代山鬼一直都在镜匣里沉睡?”这种离开钟神山的方式,又能有什么意义? 钟盈袖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看着沈如晚说,“沈道友,你不会明白的,对于我们来说,离开这里,本身就是意义。我们永远不会为离开而后悔。” 她在这里诞生灵智,无忧无虑,懵懂天真,她发现这里有那么多的修士,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来,每天都忙忙碌碌、有很多事可以做,他们有那么多奇思妙想,他们总说起山外面的世界,于是她也心驰神往,想要出去看看。 可她出不去,她被大山母亲困住了。 她也有脚,可她永远也走不出这座山。 她的寿命比人类修士更长,她不会衰老,她会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失去青春直至死亡,但她只能用漫长的岁月去回忆、去想象。 于是离开成了执念。 不是厌恨钟神山,不是不爱自己生长的地方,但当一个人生来就注定无法离开的时候,离开这件事本身就充满意义。 “也许你们人类修士会觉得我们很傻吧?我们天生就有漫长的寿命、强大的力量,却拼命想要你们不屑一顾的东西。一定有人愿意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地方,换来我们有的这些东西。”钟盈袖微笑起来,“但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值得试一试的。” 上代山鬼在镜匣里沉睡了百年,被当成了人类修士攫取利益的工具,可离开镜匣、重归山峦的时候,也并没有后悔。 人类很难理解精怪的想法,精怪却不在乎人类怎么想。 沈如晚紧紧蹙眉。 她心里还是有很多理不清的头绪,止不住地去想刚到山庄时撞见卢玄晟对着报纸大发雷霆的样子,她还记得那张报纸上说宁听澜的每一句话,还有从前那些被她忽略的一点一滴。 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如一片迷雾,而她只抓住了递到手边的一点碎絮。 “你现在还在找你的师弟吗?”钟盈袖忽然问她。 沈如晚微怔。 她蓦然抬眸望向钟盈袖,“你能找到他?” 钟盈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在哪。” 先前还未被收入镜匣的时候就不知道,现在就更不知道了。 沈如晚默然。 她也没多少失望,抿了抿唇。 从她神识透支昏迷过去到如今已有大半个月了,哪怕当时陈缘深侥幸在山崩地裂里活了下来,在这无人知晓、无人救助的二十多天里,也该熬到油尽灯枯了。 从沈如晚醒过来的时候起,她已不报什么指望了。 “但上代山鬼知道。”钟盈袖继续说,“因为陈缘深拿着的镜匣里有我的一点灵性,所以你们无法靠另一个镜匣找到他,但上代山鬼可以察觉到什么地方是她查探不到的。” 整座山都在山鬼的感知下,只有一小片地方无法查探,那么至少证明陈缘深拿着的那个镜匣在那里。 沈如晚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在哪儿?”她声音轻轻的,“他还活着吗?” 钟盈袖看着她,没有回答,露出困惑的神情来。 沈如晚忽然意识到,既然钟盈袖无法查探到陈缘深的踪迹,那么当然更无从得知他是否还活着。 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现在去找陈缘深,她也许会看见一具尸体。 她真的做好这种准备了吗?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竟有几分不敢动的意味。 曲不询倚在门廊下看着她。 在她踏出门扉的那一刻,他低低的声音传到她耳畔,“要不然,我去吧。” 有那么一瞬间,沈如晚几乎就要点头。 不必去经历那最煎熬、最忐忑的一瞬间,不必去直面最痛苦的结果,总归是好一些的。 可她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应该……会想见到我的。”她说。 她经历过那么多次亲故生离死别,被迫沾染了那么多血,她辗转反侧地想过很多遍,他们如果还活着,还愿意见一见她吗? 每次想起,她心里都知道她无论想多少遍也永远得不到答案。 可陈缘深总会想见到她的,她知道。
第99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十一) 一场天崩地裂后, 灵女峰外渐渐恢复了从前的秩序,修士无论在哪都有着最旺盛的生命力,在废墟之上筑就起新的山庄、坊市。 不过是一个多月, 除了一些害怕灵女峰再次崩塌的修士选择了离开之外, 那场天灾留下的影响似乎完全消退了, 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可灵女峰内,那些与山峦同生同长的微小生命, 却远远没有那样顽强, 陨灭在那场崩坍之中,剩下一片无人知晓的死寂, 就好像灵女峰也变得消沉了,等待一次漫长的恢复,而这场恢复也许是以十数年为计。 “我大概是, 找到六哥在哪了。”陈献的声音一反常态的迟缓犹疑, “可是……” 翁拂等人利用上代山鬼的元灵,掘开了一条通向灵女峰腹心的通路, 所以来去自如、畅通无阻。 可如今灵女峰崩塌过一回,通路阻断, 再想进入峰体内部便成了件不大不小的难事, 倘若如翁拂一般不顾灵女峰的风水灵脉走势、只顾成功,那灵女峰早晚要塌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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