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反问,“没把他当作长孙寒?” 班师兄笑了起来,拖长了音调,“沈师妹,师尊信你,又何止你想象的那般浅薄?你当初回来禀报长孙寒已死在归墟下,因为是你说的,师尊就愿信,当年如此,如今依然。” “长孙寒早就是个死人了,如今在渡厄峰里的,自然不会是他。” “是么?”沈如晚静静地问他,“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敕令堂的人去抓他?” 班师兄装腔作势地叹气,“我们信你,可宗门弟子并不像我们这样信你,被那半月摘蛊惑了,非要说他是长孙寒,闹起事来,扰乱宗门秩序,实在棘手。如今你又带着他来了宗门,还不知有多少无知弟子会借机生事,为了维护宗门安定,自然只能先将他羁押下来,免得有心人作乱。” “师尊让我提前和你打个招呼,别怕,我们就算看在你的份上也不会动他的,等风头过去了,自然会放他出来的。”班师兄油滑地说,“别急。” 沈如晚默然。 “那第二件事呢?”她问。 班师兄拿起边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你回来的时候,应当见到想见的人了吧?” 沈如晚问,“你是说那个傀儡?” 班师兄笑了,放下茶盏,“我就说,再相似也骗不过你。对,就是那个傀儡,你应当没见过吧,那是师尊新得来的法宝,虽然有些鸡肋,倒也有些趣味,只需原主的一滴血,便能拟化原主的形貌、窃取原主的记忆,一如真人。” 沈如晚早就知道,也早就猜到他们的打算,可听到这里,仍是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你们有沈晴谙的血?她还活着?” 班师兄目光迢遥地在她身上打量,忽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沈如晚皱眉。 “你可以当作她死了,也可以当作她还活着。”班师兄高深莫测地说,“把那傀儡给你看看,算是师尊给你留个念想。” “什么意思?”沈如晚追问。 “这就要看你怎么选了,沈师妹。”班师兄望着她,唇边嘲意浅浅,“你懂我在说什么,一切都取决于你。” 沈如晚不再说话。 班师兄望着她默然的神容,也终于收起那副倨傲的模样,推心置腹般说,“师尊对你何等器重,当初你走火入魔,是师尊做主赐给你回天丹,这才保住了你的命;你屠尽家族,千夫所指,也是师尊力保你无罪;更不要提后来连掌教信物碎婴剑都赐给你了,我都没有。若非你早已有师承,只怕师尊也会将你收入门墙,你我就真成了师兄妹。” “沈师妹,你糊涂啊!”班师兄语重心长,“被旁人随便蛊惑了两句,就掉转矛头来对付师尊,你以为你能落到什么好?你可是师尊一力提拔起来的,谁不把你当作师尊的心腹?我们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别的不提,你在意那个沈晴谙,她伤得太重,师尊便用无数灵药吊着她的命,只盼着她醒了,给你一个惊喜。”班师兄说,“可你呢?你转眼带回一个死了十年的人,还跟宗门外别有用心的人掺和在一起——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吗?你终究还是一心修炼,天真了些,旁人蒙蔽你,你还当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宁听澜和七夜白没有关系?”沈如晚抬眸望向他。 班师兄理所应当地反问,“你是相信那些所谓的证据,还是相信我们?” 沈如晚默然。 过了许久,她竟忽而笑了一声。 “这么说来,抓走曲不询是看我面子、拿沈晴谙的消息吊着我是为我着想、宁听澜不来见我是实在太忙,你们都一心为我着想,我该羞愧不已?”她越说越觉好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可是每一声里,都带着空洞般的荒凉。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等在宁听澜的门口,那时也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用各色的目光打量着她,方才等在外面的时候,让她回想起了从前。 只是那时宁听澜并不会让她等两个时辰,他也是真的有要事处理,但每当他快速处理完手头的事,便会叫她过去,和颜悦色地问起她的情况。 那时她是真的感激宁听澜,也真的崇敬他。 她自幼父母双亡,和师尊关系也并不亲密,宁听澜是她见过的长辈里,唯一一个当真和蔼可亲地关心过她、给过她除了道法外的可靠指点的人。 她不缺法术,可对仙途、大道无尽迷茫,她不知前路何方,又痛苦不已,是宁听澜告诉她,她做得没错,鼓励她坚持道义、一往无前。 那些被宁听澜手把手指引方向的日子里,她甚至将他当作真正的师尊,她也想过为什么她早早有了师承,她名义上的师尊除了法术上的指导外,从未教过她这条仙路该怎么走。 后来逃离修仙界,离开蓬山,选择退隐的时候,她几乎不敢见宁听澜,她觉得自己愧对他的看重和栽培,她是个没出息的弟子。 可事实原来不是这样。 一个人的态度不仅藏在他待你的姿态里,还藏在他身边人待你的姿态里。 从前班师兄看不上她,她从不深究,可现在却明白了。 她是一把锋锐而好用的剑,得剑主深深爱惜,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可谁会尊重一把剑呢? 谁又看得起一把剑呢? 宁听澜甚至没有亲自见她,也许是明白她心中犹有道义,不是轻易就能打动的,也怕她一时激动把事情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用曲不询和沈晴谙两张大饼来吊着她,他不仅曾经用过这把剑,他还想着重新捡起这把亲手打磨的好用的剑。 一把用起来很顺手的好剑。 沈如晚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从没觉得这一切如此好笑过。 班师兄有点捉摸不定地望着她,搞不懂她此刻的心情,“你……” 沈如晚心平气和地望着他,她如此平静,可平静下却好似蕴藏着无限波澜,“当了这么多年掌教,整个蓬山都玩弄于股掌间,真也成了假,假也可以是真,这一手人心确实是玩明白了。” “可是宁听澜这个掌教当得太久了。”她说,朝班师兄露出一个宛然又无情的神情,说不尽的讽刺,轻描淡写,“不是每个人都陪他玩这套的。” “什么意思?”班师兄皱眉。 “证据摆在眼前,他可以按着不让敕令堂去查,因为没人愿意得罪他,按章程也确实陷入僵局;你们抓了曲不询,我也确实只能等着你们高抬贵手放人,因为他是掌教,他有权利让敕令堂抓人,我挑不出毛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如晚越说,反倒越平静,到最后居然微微笑了,“因为我守规矩、大家都守规矩,所以即使明知你们在玩弄规矩,也奈何不得你们。” 她说得这么明白,却心平气和地微笑,班师兄顿觉不妙,“你可别……” 可还没等他说完,地表轰然作响,无数藤蔓疯狂生长,骤然掀翻了地底,将这一屋的桌椅整个掀翻,破开屋顶,遮天蔽日。 而班师兄早在藤蔓疯长的那一瞬间便被扼住,猝不及防下,连气海也被封住,被藤蔓扣着,狠狠掼在地面上。 这一瞬整个七政厅都为之震颤,数不清的弟子惊恐地回过头,去看那遮天蔽日的藤蔓。 而沈如晚唇角浅淡的笑意不变,她就这么泰然自若地望着始料未及下被她一举擒拿的班师兄,平静神容下说不清的疯狂,“他不来见我,没关系,我先去渡厄峰把曲不询带出来,再搜蓬山,若他不愿乖乖接受调查,那我就让他来接受。” 这一刻她其实想了很多,包括曲不询先前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知道他一定另有打算,她也相信以他的能力和本事一定能兑现他的承诺。她相信他,无论是曲不询,还是长孙寒,有时胜过相信她自己。 可是她忽然就不愿意这么麻烦了。 “其他人犹豫,是因为他们有他们的不得已,他们有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要妥协。”她说,“可我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公义长存,如果这不能实现,那就让我来维护公义。我一直守规矩,我怕我在维护公义的时候迷失了自己,反倒成了我最厌恶的那种人。”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例外,所以她要约束自己,她觉得无从约束时便远离修仙界,从此退隐。 可如今,她的自我约束却成了旁人眼中拿捏她的弱点。 沈如晚说着,笑了笑,殊无笑意,“我一直守规矩,但我也可以不守。”
第126章 山冷不生云(五) 蓬山数不尽的巍巍青峰, 群山绵延,一片青黛,而其中最巍峨神秘的当属在修仙界也大名鼎鼎的渡厄峰。 在无数传闻里, 蓬山渡厄峰是世上最恐怖的地方, 关押着数不清的大奸大恶, 人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法术、阵法永无止尽地惩罚着这些曾在神州恶名远扬,又在漫长岁月里一步步被人所遗忘的人。 “……也许就在你走过的某个转角最不起眼的位置里, 关押着曾经在修仙界大名鼎鼎的凶徒。”负责渡厄峰最外围轮值的师姐高深莫测地望着眼前十几个刚被招募来的小弟子。 这些小弟子都是被临时招募来渡厄峰的, 用于补上渡厄峰外围的临时空缺,既不可能进入内围, 也无法接触到内部的事务。 “看见渡厄峰外的九色浮光了吗?”轮值师姐遥遥地指了指,目光锋锐地扫过这十几个弟子的脸,“那是杀阵本身的宝光, 每一色都是一道天门关。” “渡厄峰外九道天门关, 对应星宿九野,每一道天门关都至少有一位丹成前辈主镇守, 既是镇压渡厄峰内囚徒,也是阻绝峰外邪妄宵小, 但凡有人敢在渡厄峰外作乱, 杀阵便会被激发,任你狂妄无边,也要留在天门关下。” 轮值师姐威严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弟子们,满意地看到一张张脸上露出的敬畏,微微点头,“不过你们也不必害怕, 我们只需在外围办差, 既不会接触到渡厄峰内的囚徒, 也不可能触碰天门关。” 事实上,这批小弟子也只需在渡厄峰办一晚的差,明早领了灵石便和渡厄峰再无关系了,渡厄峰太大,常有人事变迁,偶尔便会有这样的事,也算是给宗门弟子提供一个赚点灵石贴补家用的机会。 “好了,接下来各自按照分给你们的差事去办吧。”轮值师姐拍拍手。 十几个小弟子一哄而散,其中两个关系好的小弟子并肩耳语着走向一处,谁也没放在心上。 “瑶光,这渡厄峰看守得也太严了吧?”陈献压低声音,语气有点焦躁,“别说去救师父了,咱们就连天门关都挨不到边。” 陈献和楚瑶光这一日的经历说来也是离奇。 先前曲不询和沈如晚遇见熟人,随曾长老一道去了百味塔顶,陈献和楚瑶光没跟着过去,就在百味塔里探头探脑见识了一番,没想到一转眼就听说敕令堂的人登上百味塔顶把“长孙寒”给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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