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隔着桌案看他,心情有些复杂。 他这人,心思说细也是真细,明是说她贵人多忘事,实际上却是看出她难以启齿。 她坐在那静静地想了很久无人知晓的心事。 楚瑶光是个机灵姑娘,听曲不询这么一说,再看看沈如晚,立时便明白这问题对沈前辈来说触及隐私心事,未免问得太唐突了。 她赶紧笑了一笑,顺着曲不询的话说下去,“也是,叶胜萍后来籍籍无名,我和陈献听都没听说过。就是现在乍一听这个名字还有点发愁,只知道叶胜萍在碎琼里,该怎么去找呢?” 陈献早在边上苦苦思索了半天,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我们刚到桃叶渡的那天,除了林三还有好几个骗子,其中一个死缠烂打,非说自己知道大盗叶胜萍的消息,但我们没理他——你说会不会那个人真的知道叶胜萍的消息啊?” 楚瑶光很快也想起来了,而且还想起当时沈如晚的反应,平平淡淡的只说了一句“不要叶胜萍的消息,我只想知道长孙寒的事”。 她不由暗暗咂舌,看来曲前辈说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也许叶胜萍对沈前辈来说当真只是个没什么印象的手下败将,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在骗子里挑挑拣拣也不选叶胜萍的消息。 “总归是一条线索,我们手里既然还扣着林三,两人显然是认识的,那就让林三带我们去找那个人就好了。”楚瑶光若有所思。 陈献一向不出这种决策的力,思维早就散漫到不知哪里去了,忽而问沈如晚,“沈前辈,那个长孙寒也是你击杀的,那叶胜萍和长孙寒,哪个更厉害啊啊?” 曲不询放在桌上的手一顿。 沈如晚沉寂了许久,听到长孙寒的名字,方才回过神来,怔了片刻。 “那自然是长孙寒更厉害。”她低声说,“长孙寒是蓬山数百年来最出众的天才,甫一拜入剑阁,剑阁阁主便称之为‘麒麟子’,大力栽培,无论实力还是眼光,都远超同侪,叶胜萍怎么能和他比?” 比不来的,谁也比不来。 这么多年了,雪原上那杀机纵横、惊心动魄的一夜还在她眼前。 她微微抿唇,眉眼不经意一点涩意。 曲不询坐在对面,五指攥紧了又松开。 他偏过脸向窗外看去,谁也不见他脸上晦涩难辨的神容。 “方才说,我怕不怕叶胜萍报复?”沈如晚慢慢说,语气很古怪,明明很平静,可却莫名让人觉得像是厚重余烬下翻滚的岩浆,在见不到的地方沸腾灼烧,每个字都跳动着,又竭力熨平整,“叶胜萍最无可奈何的人就是我。” 陈献和楚瑶光好奇地看向她。 曲不询猛然转头看向她,想起她那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往事,神色微变,“你不想说就别说……” “他这种阴沟里的老鼠,无非就是拿别人心中在乎的人做威胁,其他还能有什么大本事?”沈如晚已冷笑起来,每个字都冰冷到极致,有种撕裂伤疤的血淋淋的快感,她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谁,“也不劳他费心,我阖宗族上下所有族亲,都死在我自己手里。” 以所爱做威胁? 她已无所爱。 所有的亲友都死在她自己的手里,她心硬如铁到这种地步,还有谁能成为她的软肋? 叶胜萍还能怎么报复她?心狠手辣的凶徒,能拿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怎么样?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报复沈如晚。 陈献和楚瑶光绝没有想到她居然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也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理由。 自从他们认识沈如晚以来,一直觉得这位声名显赫的沈前辈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嘴硬心软,实际上很是宽容和气,就像个可亲的师姐,根本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数不清的人命。 血淋淋的、冰冷残酷的人命。 楚瑶光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如晚,哪怕她再怎么机灵聪慧,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养尊处优的少女,在家里衣食无忧,见不着什么刀口舔血的人,更从未见过多少血雨腥风,从前听过的故事,全都和话本子似的,没有一点真实感,哪怕见了沈如晚也联想不起来。 直到此时在恍恍惚惚地一颤,她脑海里一道霹雳雷霆落下: 是了,在从前她所见过的文章、听过的传闻里,沈如晚这个名字,从来都是带着血的。 传闻里名震天下的蓬山碎婴剑沈如晚,从来不是什么和气温柔师姐。 她是二十六神州通天彻地、凶名赫赫的不世杀星。 沈如晚看他们神色巨变,垂眸,一点微嘲。 “走了。”她淡淡地说着,没什么表情,忽而起身,朝屋外走去,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坐久了不舒服,我出去透透气。” 曲不询跟着站起身,想叫住她,张了张口,又没说,看她背影消失在门后。 他站在那,沉默了一会儿。 “师父……”陈献不知所措地看他,“沈前辈她?” 这,这,这是生气了吗?他们还没说话呢?这不是还没反应过来吗? “她就是个傻瓜!”曲不询没好气地说。 他沉着脸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屋内,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第53章 垂烬玉堂寒(二) 曲不询追出门, 院子里空空荡荡,不见沈如晚人影。 他在院子里静静站了半晌,叹了口气。 转过头, 却是一怔。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廊尽头, 侧立在门柱边上, 像一道幽晦曼丽的影子。 曲不询定了口气。 他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大步走过去, 立在她身侧, 要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廊下静谧, 只剩下细雨浇洒在残叶上的声音。 楚瑶光租下的小院构造精巧,转角处还有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坛,里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名花灵植, 只是一些毫无用处又卖不上价、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花。 沈如晚就站在花圃前, 不远不近地站着,紧紧绷着脸, 神情冰冷。 其实她有最昳丽清婉的轮廓,从前还眉眼含笑的时候温婉可亲, 一别十年, 愈发清减消瘦,颊边柔美的弧度也消减,美得嶙峋又冷锐,判若两人。 曲不询不远不近地望着她,尝试去想在他远远旁观而未能靠近的那些年里,她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 他不期然又想起雪原上的那一夜。 那时沈如晚和从前已不一样, 彼时她便已经清瘦了许多, 气息锋锐得仿佛一把跃然出鞘的青锋, 冰冷冷的,没有一点情绪,可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瞳就像是跳动的火焰,盈然是不熄的光。 其实那时他虽然负伤,但剑修剑在人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血战到底。 可看见她的那一眼,他便觉得自己走不出这茫茫雪原了。 彼时他已无可盼望留恋,心剑也蒙尘,而她却还是不熄的火。 无望对不熄,能怎么赢啊? 修士斗法,往往只差在毫厘,是一次犹豫、一点心念、一分踌躇。 他慢了一寸,结局就是心口一剑。 这么多年,他在归墟下把她那一剑翻来覆去地想,眼前浮现最多的是她那双眼睛,那双冷硬如冰又炽烈如火的眼睛。 一眼十年,念念不忘。 可等到他终于满腔不甘地决定讨回他失落的过去,从无边的天川罡风里抢出一线生机,重见神州日月,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眼里却已没有光了。 “我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他沉默了许久,“或许你会想找人倾诉一下?”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 倾诉?有什么好倾诉的呢?事情不过就是那样,说来说去也是她亲手杀了所有族亲,无论是什么理由、无论当时她是什么状态,都不会改变事实,说出来反倒像是一种狡辩。 她不喜欢给自己找理由。 人人都说她冷酷无情,她认。 做了的事为什么不认? 做都做了,还怕承认吗? “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她语气很淡,有种不易察觉的倦意,“一夜之间,我的所有族亲都死在我手里。” 曲不询等她说下去。 可他等了半天,沈如晚都没再说一个字。 “没了?”他挑起半边眉毛。 沈如晚回头看他。 “不然还应该有什么?”她反问。 曲不询知道沈如晚冷心冷肺无心无情的名声为什么这么响亮了,见了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一句多余的辩解都没有,任谁都会觉得她冷血的。 “你不会以为我会就这么信你冷心冷情吧?”曲不询抱起胳膊,侧身看她,目光灼灼,“你要真是没有心,在东仪岛你连看都不会看那个小章姑娘一眼,更别提特意关照;七夜白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世上任谁被捉去做了药人,也轮不到你这个丹成修士,你又为什么要来自找麻烦?” 沈如晚神色骤然冰冷。 “谁说我是在意了才这么做了?”她声音冷硬,“我闲着没事,出来找点乐子,全凭我心意,旁人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谁又告诉你我不是冷心冷情了?你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是看见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曲不询只见过她现在的样子,最多见过她还在蓬山时的样子。 他认识退隐后的沈如晚,见过少女时的沈如晚,可真正构成了她这个人的,却是那个灭家族、弑师尊,戾气伤人更伤己、斩遍神州不封刀的杀星。 她是蓬山最誓不回头的剑。 这把剑没有鞘,要么就此折断,要么向前。 如今剑已蒙尘,是她自己选的。 她不想剑毁人亡,只能宝剑束之高阁,任由风蚀虫啮、冷铁卷刃。 他又怎么可能明白。 曲不询抱着胳膊,目光幽晦地望着她。 “好啊。”他并未被触怒,反倒语气轻松,“我是不了解你,那你今天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了解你一下?” 沈如晚微怔。 “什么?”她像是没听明白,又或是不太相信。 “今天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他说,“我才不管什么恩怨道义猜疑,哪怕你今天说你当年是被你族亲哭着求着杀死他们的,我也信你。” 他目光如炬,灼灼逼人,一字一顿,“只要你说,我就信。” 十年前的那一夜风雪,她穿过茫茫雪原所持的那一盏青灯,还有寒夜里她眸中点点如碎雪的清光,重合在这无日月无晴天的碎琼里,门廊上莲灯垂烬玉堂寒,他灼灼目光如炬火,照破似箭光阴。 只要你说,我就信。 沈如晚怔怔然看着他。 她唇瓣微微颤着。 “只要我说,你就信?”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低声重复,意味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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