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猛然放下手,露出满是血丝的眼睛,眼眶殷红得仿佛转眼就要落下泪,可一滴泪也没有。 那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她性情大改,奔波于二十六州,很忙很忙,鲜少在蓬山停留,即使匆匆一面,也多是无话可说。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垂眸说,我没事。 可再多的解释,便一个字也没有,转身就要走,又回过头看他:师尊不在,别进去了,回去吧。 他想再问,她已转身走了。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进去。 没两天,他就听说师尊的死讯。 师尊死在他和沈如晚相见的那一天,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刚刚杀了师尊走出来,宗门给出的解释是,师尊因为一株珍贵的灵植而瞒天过海害了许多凡人的命,认罪伏诛。 大家都猜测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但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对沈如晚的议论上,啧啧称奇于她的冷酷无情,讨论着她灭家族、弑师尊、杀了她最好的朋友,连长孙寒也陨落在她的剑下,她到底有多强?又有多冷酷无情? 后来陈缘深再也没有见过她。 师尊道宫外的匆匆一面,竟成了诀别,她谁也没道别地退隐了,和整个修仙界一刀两断,成为一个无所依托的、轻飘飘的名字。 此刻陈缘深时隔十年才再一次见到她,神色和眼神比十年前更冷淡、更疏离、更像一个陌生人,他几乎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谁说我是在怨你,我怎么会怨你,我是在心痛你,师姐!” “不管师尊犯了什么大罪,他都不能也不该死在你手里,人言可畏,别人不会说你大义灭亲,只会说你冷血无情,我不信你不明白。”他一股脑把这么多年翻来覆去窝在心里的话全都抛出来,“你本来是可以做第九阁阁主的,大家都默认你功高威重,但你不能灭了家族又杀师尊,没人愿意信服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你把你自己的前途毁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陈献和楚瑶光站在边上,不经意又听见一桩陈年旧事,俱是目瞪口呆。 这都是半月摘上不会细说的,薄薄一纸往事,略去多少腥风血雨,都成后人笑谈轶闻。 就连曲不询也不曾听过这么详细。 他目光微转,落在沈如晚身上,神色沉沉的,不断描摹她眉眼那一点或深或浅的触动。 可沈如晚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无动于衷地听着和她无关的故事。 陈缘深眼里那一点火苗也熄灭了。 “师姐,”他低低地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从前碎婴剑沈如晚的精气神吗?这十年来我再也没听说过你的消息,你这样蹉跎岁月,不会觉得可惜吗?” 沈如晚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我现在这样很好,”她抬眸看向陈缘深,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劳费心。” 可只有曲不询看见了,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那么用力,像要把什么握碎。 他垂眸望着那只紧紧攥着的手,忽而伸出手,将她鬓边一点碎发捋到耳后,仿若无意地握住她攥紧的手。 陈缘深的目光立刻刀子一样望过来。 不冲沈如晚,只朝着曲不询。 曲不询仿若无觉,也仿佛没感觉到掌心握着的那只手攥得有多紧,随意地笑了一声,“你们师姐弟还真是有意思,互相激励上进,又互相嫌弃不够上进,蓬山不愧是神州第一仙门,专出你们这样自律上进的修士,佩服,佩服。” 他这么一说,倒把陈缘深刚才的话都归为督促师姐上进,和沈如晚嫌弃陈缘深倒数一千五是一个性质,顿时让气氛看起来好了一些。 可陈缘深神色稍霁,却还是抿着唇,紧紧盯着曲不询牢牢握住沈如晚的那只手。 曲不询朝他洒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而那相握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收拢得更紧了。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你是来碎琼里做药草生意的。”她跳过方才的话题,也根本不管曲不询那点小动作,直直望着陈缘深,“那你平时在哪里种药草?” 陈缘深嘴唇微微颤了一下,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轻声答了,“在钟神山,我有一个山庄。” 钟神山。 干练女修所说的山庄也在钟神山。 沈如晚的指甲用力地陷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迹。 可没提防的,握着她的那只手忽而手指微动,用力拨了她指节一下,把她攥紧的五指拨开,牢牢地攥着她的手掌,不许她再握拳掐着掌心。 就这样他还犹嫌不够,五指一点点插入她指缝间,直到掌心也牢牢相贴,用力攥紧她。 十指相扣,她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 沈如晚分了心,恼火地瞪了曲不询一眼。 可曲不询只是沉沉地望着她,动也不动,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陈缘深站在对面,把他们的眉眼官司都看在眼里,不由也用力攥紧了拳。 可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沈如晚,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十年不见了,我也有点好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沈如晚实在没法用眼神吓退曲不询,只好当作自己的手还好好地垂在身侧,并没有被谁牢牢握住,转头朝陈缘深说,“你不请师姐去你的山庄坐一坐吗?” 以沈如晚曾经对陈缘深的照拂来说,哪怕十年未见,这也是一个根本没法被拒绝的要求。 即使她提得这样生硬,谁都知道她并不真的只是想去做客。 陈缘深的神色微微变了,却又极力掩盖。 他像是一点都不意外,可又心存侥幸,终究被戳破,还在负隅顽抗,“师姐,其实就是个很小的山庄,没什么好看的。你也知道我就那么点本事,实在是拿不出手,还是不要在师姐面前班门弄斧丢人现眼了。” 沈如晚静静地望着他。 “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做正经营生赚钱养活自己不丢人。”她说着,又短暂地笑了一下,几乎没什么笑意,“我见过你丢人的时候还少吗?当初四重阵法解不出,非要骗我说你都懂了,给你出题你又解不开,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时不丢人,现在倒是丢人了?” 陈献在边上瞪大眼睛看向陈缘深,像是根本没想到这位在族里小有名气的族兄竟然还有这样不堪回首的丢人经历。 陈缘深有点窘迫,可听沈如晚提起往事,唇边又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 然而这笑意又很快凝固冻结了。 “师姐,真的没什么好看的。”他低低地说着,像是哀求,“别去了,我求你。” 沈如晚用力闭了闭眼。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她静静地说,“你不带我去,就是我自己找上门去。” 无论是干练女修提供的线索,还是陈缘深这兜兜转转对上叶胜萍一半的线索,她都一定会去钟神山,也一定会查陈缘深。 沈如晚漠然地想,和她做朋友一定是件很痛苦的事,因为倘若她的朋友犯下了什么她无法坐视的恶事,永远也无法得到她的拥抱。 传言说她冷漠无情,其实一点也没错。 陈缘深死死咬着牙,和她对视很久。 像是再也撑不住了一般,他重重地低下头,躲开她的视线。 “你会后悔的,师姐。”他声音紧绷,“你根本不知道你会有多后悔。” 沈如晚直直地望着他,没有一点犹豫,“就算后悔到死,也是我自己选的命。” “这么多年,你见过我为我的选择后悔吗?” 陈缘深苦涩地看着她。 这时他又依稀回到很多年前的青涩腼腆、犹豫又胆怯的少年,只能悄悄地、不作声地久久望着师姐的背影,她一回头,便慌里慌张猛地低头,假装在干正事,等她挪开目光,松了口气,却又茫茫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放弃的,”他喃喃,说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你也不会放弃的。” 作者有话说: 日九成功!!
第62章 我亦飘零久(三) 茶楼露台上, 一盏莲灯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灯影斑驳昏黄,把两道人影拉得很长很长, 像是扭曲在一起, 依偎着靠在一起。 沈如晚踏着蒙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石板砖, 在灯光之外的地方静静站着,远远望去, 一片昏黑, 只剩满眼星辰浩瀚。 “快点离开这里吧,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她忽而喃喃地说。 曲不询抱着胳膊站在她身侧, 闻言看她一眼,“之前没看出来,你这么讨厌碎琼里?” 沈如晚目光停驻在茫茫的星空。 “不喜欢。”她说, “从前就不喜欢, 现在更不喜欢,我讨厌这里。” 终年长夜的碎琼里、暗无天日的碎琼里、秩序之外的碎琼里, 永恒不变的浩瀚星空无情无欲地俯瞰凡人贪嗔爱恨。 谁又经得起星辰没日没夜的拷问?她只觉得如此孤独。 孤独又压抑。 “现在不喜欢我倒是能理解。”曲不询问,“以前不喜欢又是为什么?因为这里是神州知名的流亡地?” 她嫉恶如仇, 讨厌碎琼里好像也不稀奇。 沈如晚没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曲不询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她忽而像把先前的问题自然地略过了一样,忽然问他,“十年前,长孙寒横跨十四州,到了碎琼里附近的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逃进碎琼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旦进了碎琼里, 就再也没有人能抓住他了。” “可他为什么没有进碎琼里呢?”她喃喃地说着,像是在问他,又像是隔着很多岁月去问那个仅存于记忆里的人,“只要他找个秘境待上几年、养好伤再出来,谁也奈何不了他,他为什么不呢?” 曲不询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 他一顿,偏过头,也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背对着昏暗灯光,神色难以分辨,只有一两道很淡很淡的星光迷离地勾勒他英朗的轮廓。 “哦,那可能是因为他傻。”他语调漫不经心的,“生路就摆在面前,他偏偏不愿意走,不是傻是什么?” 沈如晚无言。 她转过头,一言难尽地看他。 “别这么看我,我说的也没错啊。”曲不询没回头,但好似完全知道她在看他,在黑暗里像是笑了一下,“要么就是他知道你会来追杀他,怕他进了碎琼里你就找不着他了,所以干脆绕道走。” “你有毛病吧?”沈如晚骂他。 像是忽而被窥见了过去藏于心底的心事,已经决定放下了,谁再提起就恼怒。 尤其不该是曲不询提。 曲不询微微顿了一下。 他没再说话,可黯淡星光里那一点英挺的轮廓却像是忽而绷紧了,沉沉地凝在那里,像晚秋凝在天边的云霾,坠不下,也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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