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这么讨厌长孙寒?”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稍微开个玩笑就嫌烦?”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对,你别开这种玩笑。”她不想再听曲不询提长孙寒这个名字了,既然连莲灯也召不来长孙寒的魂灵,那么她也许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喜欢他,也许这么多年她耿耿于怀的只是那段无忧无虑偷偷喜欢的时光,“我一点也不喜欢。” 曲不询蓦然追问,赶在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未湮灭前,“那你还时不时提起他?” 沈如晚垂着头。 “心里有点疑问,总归要解开。”她语调漠然,“这不代表我喜欢和他扯上关系,很难理解吗?” 横跨豆蔻韶年至今的漫长心事,见证了她一次又一次的痛苦蜕变,终将掩埋在她早已决意放下的过往岁月。她早早已经决定转身放下过去,又何必再念念不忘着谁? 长孙寒这个名字,也一并忘了吧。 曲不询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了,用力地攥着,手背上青筋也突起,可在夜幕里看不真切,只剩一点骨节用劲收紧碰撞的声响。 他还想再问,可不能。 她太敏锐,只怕他再问下去,她就要反问他这个对长孙寒没有一点情谊的酒肉朋友为什么会对此耿耿于怀了。 有那么一刻,他恨不得脱口而出就是彻底的坦白,什么也不去管、什么也不去想,长孙寒就是曲不询、曲不询就是长孙寒,看看她震惊的目光下,除了冰冷外,会不会还有一点留恋? 如果她知道他就是长孙寒,还会再对他笑一下吗? “陈缘深有很大嫌疑。”沈如晚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打破这沉默,也把他的出神打碎,她抿着唇,淡淡地说,“我太了解他了,他这人从小到大就不会说谎,尤其不擅长在我面前说谎,如果他那个山庄没有一点问题,他根本不可能是刚才那副样子。” 曲不询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松开又握拢。 “你们师姐弟关系很好。”他淡淡地说。 这是谁都能看的出来的。 好到谁也不能替代彼此的位置,隔着十多年不曾相见也依然是彼此最特别的人。 沈如晚思绪也飘远。 “还好吧,”她回忆着,“主要是他当年那个性格,如果我不多操心一点,谁知道他会不会被欺负死。” 曲不询偏头看了她一眼。 “被欺负?”他语气更淡了,“我看他挺有主意的,如果他和七夜白有关系,那就更不可能被欺负了,谁能欺负他?” 沈如晚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你不了解他。”她低低地说,像是陷入很深的回忆,“他现在看起来还算有点样子,可当年一直都是个脾气很软很乖的小男孩,很体贴、很贴心,被欺负了也不还手,很怕他会让你不喜欢,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地观察你的脸色。” “我真不明白。”她喃喃,“他怎么可能掺和到七夜白的事情里?” 曲不询的神色更紧绷沉冷了。 “也许他根本没掺和到七夜白的事情里。”他声音也冷凝着,沉沉的,“只是命运就那么凑巧,让他在那个时候走进了那个茶室——说起来,我们从叶胜萍那听来的线索,确实和他对不上。” 叶胜萍说的见面时间是两天前,而陈缘深来到茶室的时间是两天后。 叶胜萍提供的见面人的特征样貌是干瘦阴沉的中年男子,这描述的人和陈缘深显然不一样。 陈缘深虽然看上去纤长,但身板骨骼也开阔,更是和干瘦沾不上一点边。 他有种如沐春风的温和气质,很干净。 曲不询心里再怎么不是滋味,也不会牵强地非要把陈缘深往坏的方向分析。 事实就是事实,和其他恩怨纠葛都无关。 沈如晚听他这么说,垂下眼睑。 “我也希望是这样的。”她慢慢地说着,“也许他那个山庄里的秘密和七夜白没有关系,他所慌乱的也无非是别的事,也许只是陈缘深大惊小怪,一点小事也慌慌张张地见了我就心虚,这也不是不可能——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性格。” 她终究还是心存侥幸。 很久、很久都不曾出现的侥幸心,久违的忐忑。 沈如晚不由很深地思忖、设想着。 如果……如果陈缘深真的和七夜白有关系,如果他真的重复了师尊的命运,她还能像十多年前一样心硬如铁,走到最后一刻吗? 不,不能说是和十年前一样。 因为即使在十年以前,她也并没有真的做到心硬如铁。 陈缘深问她,为什么要亲手杀了师尊? 是他亲眼看见她从师尊的道宫里走出来,可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好不容易又查到一点和七夜白有关的线索,却蓦然发现竟能顺藤摸瓜追溯到自己的师尊身上,那时她有多无法相信。 她根本不是去杀师尊的,她走进师尊的道宫,只是像从师尊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她苦苦求索了很多年的真相。 她为了这个真相已经背负了太多,沈家那么多的人命、她最好的朋友和姐姐、她偷偷仰慕了那么多年的人……她一定要得到真相。 可是当她走进师尊的道宫,却发现师尊一直在等她,看见她来了,半点也不意外。 师尊说:我等你很久了,不过你来得比我预期的还要早,我还以为你会再迷茫挣扎一会儿的。果然,你的心比我想的更坚强,也更冷硬。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呵斥和求情。 师尊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么一天,有种平静坦然的接纳:我早就知道你终归会查到我身上的,从你走火入魔灭了沈氏满门后还能冷着脸再次握剑对准更多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沈如晚拜入师尊门下有十余载。 她进入蓬山后,在参道堂待满三年,一进闻道学宫就被师尊收入门下,成为师尊的亲传弟子,师徒关系不算很亲密,但师尊教导她时全无藏私、尽心尽力,她一直非常敬重师尊。 可那天师尊说:收你为徒,一半是你天赋过人,一半是因为我和沈氏约定好要收一个沈氏弟子为徒,所以挑中了你。当初立下这约定,是因为沈氏想拥有一个精擅木行道法的本家人,回沈氏培育七夜白,这样他们更能信得过。没想到你不仅没培育七夜白,倒把沈氏直接断送了。 多讽刺。 “师尊也死在我的剑下。”沈如晚忽而说,“除了陈缘深之外,我还有几个师兄师姐,也都不联系了,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都不想再看见我了。” 曲不询望着她,神色还僵冷,心绪复杂。 “你就是在杀了你师尊后选择退隐的吧?”他问,声音沉沉的,“为什么?” 为什么灭了沈氏没退隐、执剑斩遍神州也没退隐,杀了师尊后,忽然就封刀挂剑,决绝地退出修仙界,宁愿让自己在凡尘俗世里枯寂? 沈如晚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拢,可还没等她攥成拳,曲不询猛然探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灼热的手掌将她冰凉的五指握拢。 她怔了一下。 曲不询没有说话。 他只是很用力地握拢她,不留下半点间隙,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在碎琼里的黯淡星辰下有种让人莫名心惊的意味。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她偏开头。 “当时师尊忽然动手,仓促之下我也动手,可交手没多久,师尊忽然收手,我没收住。”她没什么情绪地说着,“然后师尊一边吐了血,一边看着我笑,说,我真是一点都没看错你。” 师尊说:我所有的徒弟里,你一定是能走得最远的,因为你足够狠心,只有最冷酷狠心的人才能走得远。 师尊说:我是一定要死的,所以我特意选了你来杀我。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炼成了一把锋锐无匹、斩神斩鬼都不留情的剑。 沈如晚唇瓣也微微颤动。 她停下来好久,仿佛说不出一点话。 曲不询凝视着她,发觉在盈盈的星光下,她幽黑的眼瞳也蒙着一层浅浅的水光。 太短暂也太单薄,一瞬即逝,他甚至没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泪水。 “师尊说:我来做你的试剑石。”沈如晚漠然地说,“然后他就死了。” 再然后,她不想再做一把剑了。 她本来也不是剑修。 “就这么简单。”沈如晚微微阖眸,“没更多的故事了。” 其实她总说无悔,都是倔话。 事实是她根本没有那么多选择,她总是被迫遇到这样那样的困境,而她能做的只有往前走,不回头。 也轮不到她来悔恨。 曲不询攥着她的手也更收紧了一点,指骨和指骨硌得生疼,可谁也没抽回手。 星河斜映,在冰冷的夜幕下,远处是错落的莲灯光芒,黯淡的、昏黄的,但又柔和的。 陈献的大嗓门从楼下传得楼顶都听得清清楚楚,间或带着一两声楚瑶光的嗔怪和询问,融在热热闹闹的碎琼里。 沈如晚听着这吵吵闹闹声,只觉近在咫尺,又无穷渺远。 是她曾经拥有、早已失去、再难拾起的东西。 再绚烂的人间烟火也与她无关。 她忽觉意兴阑珊,转身就想走下露台,一抽手,没动。 曲不询还站在原地,紧紧攥着她的手,动也不动一下,更不松手。 沈如晚皱起眉头。 “还不走?”她问他。 曲不询下颌线紧绷着。 “你有没有想过,”他停顿了一下,“这可能就是你的心魔。” 沈如晚骤然僵硬。 曲不询偏过头来看她。 他目光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果你真的放下了,你就不会这么多年还耿耿于怀,也不会走出临邬城,来到碎琼里。” 归根结底,沈如晚耿耿于怀的,不过是握紧剑也身不由己、奋力捍卫的反倒永恒地消逝。她并非当真冷漠无情,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上演同样的冰冷片段;她失去了那么多去维护心里的道义,可正义如此苍白,只有欲望和利益永恒。 把自己当个世俗的人,又太无情;把自己当成捍卫道义的剑,又无济于事。 她当然只能退隐,远离修仙界这个只剩痛苦和迷茫的地方,因为她已经再也看不见出路了。 沈如晚没有一点表情地站在那里。 “放不下又怎么样呢?”她静静地问他,“你能让沈氏所有族人、让我师尊、让长孙寒活过来吗?” 曲不询沉默。 他一直不曾把自己重生的秘密向她坦白,不仅是因为沈如晚对“长孙寒”的态度,也是出于死过一次后本能的谨慎。 没有谁在死过一次后还能轻而易举地交付信任。 从归墟出来的那一刻起,信任对他来说就成了最最罕有、最最吝啬交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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