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献和楚瑶光对视一眼,俱是欲言又止。 可还不等他们想出什么话来,便感受到脚下大地一阵轰隆般的震动,几乎颤栗不稳,被整个掀翻,倒在地上。 峰峦轰鸣,如同山神狂怒、地龙翻身,山石震颤着,隐约有坠落深渊的声响。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神色骤变。 山峦摇动,地面巨颤,对于本就危如累卵的灵女峰而言,岂非是灭顶之灾? 也不过只是一会儿功夫,灵女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引起这样大的变故? 她心急如焚,想要解开阵法,却又毫无头绪。 “轰——” 一声巨响,仿佛九霄雷霆,却从峰峦内而来,如同是一场浩劫的先兆,昭告天地。 峰峦摇动,山石崩飞,轰隆隆中,地崩山摧,脚下也忽然一轻,随着山石一般,轰然陷落! * 陈缘深用尽全力逃入曜石门后,像是整个人都脱力一般,倚靠在墙壁上,险些站不住、滑落在地上。 他强行撑住,扶着墙壁大口地喘息,抬起头时,正对上一双如死灰般的眼睛。 无悲无喜,无憎无惧,只有枯槁。 陈缘深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他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这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和家人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被人拐了过来,从此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成为七夜白的花田。 这样的经历或许很惨,可在这里并不稀奇,药人来自神州各地,一生只能种下两朵花,消耗得很快,需要不断补充,陈缘深见过太多和这少年相似的药人,区别只在于少年还活着,而那些药人已经种过了两朵七夜白,都死了。 他亲手种下、也亲手摘下的花。 陈缘深的嘴唇微微翕动着。 “陈先生,你来了?”少年忽然和他打招呼,“我觉得这株花快要开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样?我听他们说这种花开起来很美,我觉得应该也是——毕竟是要命的花,不美一点也对不起我啊?” 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也是罪魁祸首,他是直接种下七夜白的那个人,但这里的药人并不恨他,哪怕是被翁拂嫌恶地称作“最不识相”的药人也只是对他横眉冷对、偶尔几句嘲讽。 相对于翁拂那几个人来说,陈缘深甚至觉得这些药人信任他、依赖他。 只因他会在亲手种下七夜白的时候,露出一点不忍心;只因他和他们说话时仍然好声好气,像在对待一个普通的人而非阶下囚;只因他看起来也身不由己。 多可悲?只是一点完全没有价值的“不忍心”,就能收获友善。 陈缘深无法理解,他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有多脆弱。 面对所有注定要默默被七夜白攫取生机的人,他不忍心去看。 不忍心,所以不看,但还是会给他们种下七夜白。 只凭这样可笑的不忍,他们又凭什么觉得他和翁拂那样的人不一样? 他和翁拂、白飞昙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他用软弱来矫饰残忍。 “这是你第一次种下七夜白,对吧?”陈缘深轻声问少年。 少年点点头。 “疼吗?”陈缘深问,但他其实知道答案。 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他从无数个和少年命运相似的药人身上得到答案。 “还好,就是偶尔觉得浑身发麻,毕竟是有花茎在经脉里生长嘛。”其实少年根本不知道七夜白的生长原理,只是从别的药人那里得到人云亦云的说法,“幸好,没有特别痛苦,死得也挺快的。” 陈缘深的身形颤抖了一下。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少年这样满不在乎又洒脱,他见过无数在咒骂和绝望里死去的药人,还有更多行尸走肉。 “你还有亲人在找你吧?”他问少年。 少年愣住了,在那双已如死灰般的眼睛里又终于升起一点痛苦。 “那又怎么样呢?”少年说,“就让他们以为我在外面漂泊快活乐不思蜀好了,反正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在乎我。” 陈缘深想,当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被提起的人是否真的在乎他或许不确定,可这个说话的人自己一定非常在乎对方。 他经不住去想那个可能在远方疯狂寻找少年的人,也许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修,也或许是个满脸焦躁的中年男人,寻遍碧落黄泉,也找不到这个被困在峰峦内的人。 这是一种很不妙的联想,陈缘深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能太共情这些药人,哪怕他走进这道曜石门时本就打算解救他们,但帮助并不一定要共情。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有多怯懦,又有多容易痛苦,药人们的情绪和经历会把他整个人都压垮,最可悲的是他无能为力,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可认知和行为是两回事,即使陈缘深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去联想,那些影像也还是源源不断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连带着很多年里他淡忘的、早已经死去的人一起,把他淹没。 陈缘深用力深吸一口气,“你——” 他还没说什么,少年忽然说,“陈先生,我是不是要开花了?” 少年的嘴巴忽然张得很大很大,几乎像是要把上下牙齿彻底分开一般,不亲眼见证的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嘴竟然能张大到这种程度,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在这黑洞洞的深渊里,花枝悠悠地伸了出来,细小的花苞还合拢着,可是没两个呼吸便慢慢绽放开来。 陈缘深又见到了月光。 皎洁的、冰冷的、美到眩目的月光。 从骨鲠和血肉里开出的花。 少年痛苦地身不由主,可眼睛也瞪大了,凝望着这片从他血肉里生出的清辉。 他的手颤抖着,慢慢地伸到少年的面前,像曾经做过千百次的那样,将那朵月光一样的花摘了下来。 少年口中的花枝慢慢收了回去,转眼消失了。 月光也消失,室内重新变得黯淡了,只剩下他掌心的花。 为了防止药人想不开自尽,他们给每个药人戴上了禁制,少年神容枯槁,表情痛苦,像是站不稳一般靠在墙壁上,可目光还落在陈缘深的手上,像是厌恨,又像是好奇——那种人见到奇异宝物时本能的好奇。 陈缘深攥着那朵花,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会儿。 下一瞬,他在少年惊愕的眼神里,如同很多年前、他刚刚接触七夜白、还怀有改良这种奇花的雄心壮志时那样,一把将那朵花塞进了少年的口中。 “走吧。”他说,“回家。” 少年几乎以为陈缘深是在说梦话,“回家?我怎么出去啊?” 陈缘深从怀里掏出一个镜匣。 “这东西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来的。”他说,“只要有这个东西在,翁拂就不能探查到这里的情况,我给你们解开禁制,你们想办法逃吧。” 这个密道被施加了隔绝飞行遁法的阵法,但,都是修士,只要摆脱了禁制的束缚、不被查探到行踪,无论是强行掘开一条峰内的路,还是用上什么土遁术、水遁术,总能逃走的吧? “我没什么本事,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陈缘深轻声说,“小心点,用力跑,别被抓回来了。” 少年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以前你没有……” 为什么以前陈缘深没这么做? 陈缘深笑了起来,好像很荒唐。 “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会有另一个人过来。”他说,“那还是我自己来吧,她帮我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少年没懂,可他听出了陈缘深似乎早就有办法解救他们,却一直拖延着不愿意,直到现在才不得不行动。 不知怎么的,明明先前也觉得陈先生是不得已,可这一刻,少年心底却浮现出一种本能的怨恨来。 如果能救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救? 这一抹厌恨在目光里显露无疑。 陈缘深张了张口,又闭上。 “走吧。”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像没看出少年忽然浮现的怨恨,“我必须留在这里,用灵力催动这个镜匣,才能掩盖翁拂的探查,我给你们断后,你们走吧。” 少年又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陈缘深站在那里,他催动着灵力,一处处走过,找到每一个药人,有些人已经种下了两朵七夜白,随时都会开花,死期将至,可是即使是这样,当他们听说能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再死灰般的眼睛也闪现出光彩。 哪怕只是出去一天、一个时辰、一个呼吸,也不算徒劳无功。 有人出去的时候给了陈缘深一巴掌——真的很奇怪,在这些人得知他们能出去之前,对他其实是很温和的。可偏偏是在他要救他们出去的时候,厌恨重新出现了。 是他应得的。 那些信任、依赖,才是不属于他、被他无疑窃取的东西。 陈缘深托着镜匣站在那里。 他半边脸有点发肿,可他也不是很在乎。 他只是很认真地望着掌心。 那是一个崭新的镜匣。 新得仿佛刚刚被锻造出来还不超过半个月。 一阵剧烈的痛楚忽然从他心口迸发,一瞬间便夺走他所有的力气,陈缘深构不成一点挣扎地摔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着,满地打滚,镜匣从他手里掉落,“啪”地摔得粉碎。 * 为什么蓬山十八阁,剑阁永远是第一阁? 这浩浩神州有那么多修士,又凭什么让剑修称最强? 从前翁拂和卢玄晟心里没有答案,可当沉冷的剑锋势沉如岳,剑开云生,这答案好像忽然便浮出了水面。 “你也是蓬山弟子吧?”卢玄晟沉着脸问,“这蓬山剑法的痕迹是抹不掉的,可我从未听说过蓬山有你这样一个剑修。” 卢玄晟十几岁便在神州挑战各路强者,常常是傲气狂放,谁也不放在眼里,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会遇到这样一个剑修,即使他和手持上代山鬼元灵的翁拂联手,竟也不落下风。 这……就算是蓬山掌教亲至,也未必能做到吧? 虽然卢玄晟一向极度敬重宁听澜,可也清楚宁听澜这些年忙于蓬山事务,再加上年纪也渐向迟暮,实力并未有多少精进。 话又说回来,即使宁听澜多年毫无存进,也是神州当之无愧的绝代高手。 否则,卢玄晟这样的脾气,又怎么会尊崇他? “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卢玄晟在交手间隙打量着曲不询,这是个剑眉星目、容貌英挺的青年,却没有那种年轻人的跳脱和轻浮,眼神沉凝,颇有种沉冷厚重之感,卢玄晟见过的人太多,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对手一定经验极度丰富,绝非等闲。 卢玄晟试探起对方的跟脚,“蓬山近些年的新晋弟子我也了解过,从来没听说过你,但看你的实力,只怕现在蓬山最有名的几个剑修弟子连给你做徒弟都不配——非要说起来,只怕连当初声名大噪的前任首徒长孙寒也比不上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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