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秦雪销一愣。 江祈很少说对不起。他是被捧着长大的,被江岚悉心教导,被江祝全心照顾,有一身宁折不弯的风骨,也有些跋扈别扭的性格。他很少说抱歉,做错了事,只会别别扭扭地拐弯抹角表示歉意。 “对不起,不该吼你。”江祈的臂膀收紧,似乎怕秦雪销不注意就没了影儿。他把脸埋在秦雪销的肩膀,呼吸的颤抖落在脖颈,烫得吓人,“对不起……当年,不该不见你。我该让你来琢烟谷,片刻不离,就不至于让秦霜年把你放在这个鬼地方,让我找你找了十年。我该一早就下聘,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江祈的人,清净阙的罪孽不该你再来背负。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看看我,销销。” 你看看我。 秦雪销一震。这么多年,江祈只会叫她雪销,她质问过为什么不叫阿销,而且销销也很好听,江祝也这样叫她,江祈却说不合规矩。 他的规矩,被他亲自打破。 秦雪销没怪过江祈吗?怎么会没有责怪过。所有的错事都不是她做的,却偏偏要被可笑地连坐。她殚精竭虑跑出了清净阙,却头一次连入谷碑都过不去。她心灰意冷在这荒岛过了十年,自此杳无音信。 当年,江祈如果没有把她拒之门外,她大可不必在这里苦守十年。 可埋怨过后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她的父亲和哥哥,要置江祝于死地,琢烟谷,唳鹤庭,铁马冰河,甚至旧雪坊,又怎么肯再接纳一个包藏祸心的秦家。她不能独善其身,不能隔岸观火,只能看那一把火燎着了裙摆,连同血肉骨头都烧成一抔灰。 谁都有错,谁也都没错。世事难料,对错和是非究竟是成了一道鸿沟,横亘于多少年风雨同舟中,天各一方,再无期待。 她不愿意去看已经面目全非的清净阙,也无颜面对几乎家破人亡的琢烟谷,她看似坚强却还是选择了逃避。 却没想到她自始至终永远放不下的人能找到这里,将没有出口的牢笼破开,伸手拉她回去。 江祝和叶浔追来时,先看见了不知所措的碧校。碧校看清楚是江祝时,惊讶和欣喜越上眉梢。 江祝便知这所谓的岛主便是秦雪销了。她示意碧校噤声,留二人独自互诉衷肠。 秦雪销不敢跑,不想跑,也跑不动了。她颤抖着手拽住江祈的袖口,大颗的眼泪淌下来,开口就劈了叉。 “祈……祈哥。” “哎。”江祈很轻地应了一声,像怕吓跑一只胆小的兔子,“在,我在。” “你来了,你来了。”秦雪销一口咬上江祈的手背,咬够了泪如泉涌,“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十年好久啊,我等不动了,我好累啊祈哥。” “我知道,我知道。” 虎口破了皮,渗出血,江祈一点也不在意,他甚至希望秦雪销能咬更狠些,这只手不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是我错了。我不该有顾虑,与你无关的,不该加注给你,是我的错。”江祈也哽咽了,“……是我的错。这辈子我都赔给你,我带你回去。” 秦雪销想过无数次和故人重逢的场景,她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痛诉江祈的薄情寡义,或者哭诉这多年的孤独与不易,将满肚子的苦水都倒个干净,免得积在心里,秤砣似的压着。 可原来经历过生离死别,也看过浮世百态,当连灵魂都寂寞得生满了青苔,孤独得沉入深井时,即便有一天阳光照下来,那层滑腻的苔藓也成了轻易摘不下去的面具,只能等或满腹不甘的眼泪或星火燎原的愤慨将这层铠甲腐蚀,露出里面柔软的胸膛。 她忍了十年的眼泪,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哭出来了。如今,终于有一个机会和理由,可以哭一哭了。 江祝静静看了会儿,道:“销销也长大了。”她黯然地笑笑,“当年若一帆风顺,现在销销就是琢烟谷的谷主夫人,天真烂漫,幸福顺遂,哪里有这平白多出来的十年空白。” 叶浔劝解,“人都会长大的。阿祝,你还不懂吗,即便这十年从未有人离去,终究会千帆过尽,物是人非。你保护得太过了,反而约束了他们的成长。” “是,我知道。”江祝觉得自责,“所以才不甘心。” “没什么不甘心。否极泰来,终会有尘埃落定的一日。”叶浔看江祈和秦雪销的样子,想到了自己,眸光也不由得暗沉下来,强迫自己不要在此刻扫兴,“其实……这些年若非我忙于公务,又耽于自己的事情,本可以早些帮阿祈找来的。” 只是到底无量海不是他管辖的地盘,这海上风云激涌变幻莫测,不做足了功课无异于送死。他本是水中剑,占着便宜,也对阵法一道有些研究,饶是如此还险些翻车,差点找不到那隐秘的入口。 “不是这样的,叶大哥。” 江祝正色,“我虽不信命,却相信凡事都有它自己的轨迹。期间曲折百转,是该受的,就像渡劫一样,终有一日会回到原本的轨迹上。 “倒是你,叶大哥。我看你最近怕是藏着掖着什么,不然凭你的性子,怎么可能在我家耽搁这么久。是出什么事了吗?” 叶浔没料到江祝话锋一转到自己身上,一时无言,苦笑道:“大约吧……” 他正想如何搪塞过去,那边江祈似乎是已经对秦雪销说明了情况,秦雪销回首看见江祝的一刹那,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收不住了,面对江祈还矜持着不肯哭得太难看,现下拖着眼泪就跑过来,淡妆也哭成了花猫。 “……祝姐——!!!” 秦雪销兔子一样冲来,江祝又好笑又怜惜,迎了上去。 碧校开心得脚不沾地,嘱咐备下了一桌宴席,让四个人可以好好叙旧。 秦雪销也说明了这些年的经历。秦霜年将她放逐到这个孤岛,布下了清净阙的禁术,外人可进,却再难出去。 “……只是不禁入,难免有些修士在躲避海妖时不小心闯进来。我也就只能留下他们了。”秦雪销一哂,“到底是我家造的孽,护他们周全也无不可。” 江祈捏拳,骨节发出咔嚓声。 “等等。” 叶浔抬手,带着点阴沟里翻船的懊悔,“……不能出?” 江祝江祈一惊,秦雪销也才想起来,一拍脑门儿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江祝转向秦雪销,“销销,你总是知道这阵法如何解的吧?” “知道是知道的。”秦雪销蹙眉,“要想破阵,非得内外通力协作,外破阵眼,内攻乾坤,方能成功。只是这阵法名为遮天是名不虚传的,无论是什么方式,消息都递不出去。如此一来,如何能破阵?” 叶浔听到这里,神情却放松了。他拍了拍江祝的肩,极为信任,“我相信……明月既然让你一定同往,定有道理。阿祝或许是破阵的关键,毕竟有些消息,并不用灵力。” 江祝福至心灵,“……叶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以鬼族破阵?” “或可一试。” 这倒确实是个办法。 江家姐弟都松了一口气,江祝抱了抱秦雪销,“没事的销销,你相信我,我一定带你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秦雪销眼眶一热,在江祝肩膀蹭了蹭,“……嗯,我信的,祝姐你说什么我都信。” 江祈一时吃味,“你信她倒是比信我多。” 江祝气笑了,伸腿就踹,“吃谁的醋呢?小兔崽子。” 虽然没有付诸实施,但似乎有了能挣脱牢笼的方法,秦雪销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她同三人用了多年来第一顿热闹的晚膳,吩咐碧校去收拾江祈和叶浔的客房。 “祝姐大约现在还不宜露面,我作为岛主,救过那些修士的命,他们不敢随便找我麻烦。祝姐这段时间,就同我睡吧?” 看秦雪销井井有条地处理事务,江祝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酸和满足。 末了,秦雪销拉住江祝,有些为难地道:“祝姐……有个人,或许你该去见一下。” 江祝挑眉,“什么人?这么难以启齿,不会是我的仇人吧?” “什么仇人!哪儿来的仇人!”秦雪销怒,而后叹息,“是故人,祝姐你非常熟悉的故人。只是她的状态不太好,祝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秦雪销的话太严肃,让江祝不得不认真对待。她想过在这里可能遇见的无数人,却在见到那人时,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怎么会……”江祝脚步踉跄了一下,“……怎么……青芜?” 连江祈也没有想到,“姐你出事之后,青芜和赤染就失踪了,我找遍了琢烟谷的地界都找不到,所有线索都说她们已经死了。青芜怎么在你这里?那赤染呢?” 先不说赤染在哪里,单是一个青芜就已经有足够大的冲击。秦雪销没有让江祝直接见青芜,而是让他们在青芜房外,透过窗户去看。 因为青芜现在面目僵硬,对外界全无反应。他们站了多久,青芜就坐了多久,姿势都没有变一下。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小脸和聒噪的嘴都仿佛被冻住了,以至于再难做出其他的表情。 当年那个会哭会笑,会和姐姐撒娇,会朝江祝讨要零嘴儿的小侍女,在不知名的岁月里,磨成了一座美人雕。
第73章 赤青 “青芜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找到她时,还有赤染。”秦雪销的表情很悲伤,也很自责,“她们误打误撞进来,已经是……恩赐的幸运了。赤染已经重伤,来的时候已经失魂了,青芜不知费了多大劲才在海妖围堵下幸存,赤染……若我,若我习得些医术,或许还能保住赤染。” 江祝不会责怪秦雪销,但现下她也说不出一句话。 青芜……爱玩爱吃,就是不喜欢修习。她和赤染本是没什么根骨的,但赤染好歹有傍身的功底,她却没学来半点,成日长不大一样。 那海妖围堵,他们都捉襟见肘,青芜又是怎么活下来,还保着赤染没有立刻命丧黄泉?这其中艰难,江祝想都不敢想。 她宁可青芜和赤染是真的失踪,真的死在某处,也好过在海妖嘴里谋生。 “赤染没挺过去,她失了魂,对外界没有反应,只不断重复对不起。青芜受了打击,赤染死后的第二天,她就成了这副样子。” 秦雪销道:“我料想青芜和赤染定是知道什么的,可奈何我出不去,青芜又成了这副样子,岛上的医师也束手无策,一直拖到现在。好在,好在祝姐你回来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江祝就知道该怎么办吗?江祝也不知道。 她该怎么面对一个或许是受她牵连,才落得如此地步的,朝夕相处的小姑娘? 江祈不是没有找过,可是青芜和赤染消失得太彻底,她们的足迹也被刻意抹去一般,没想到是落入了无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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