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敬的宣言还停留在耳畔,回荡不绝,他竟这样轻而易举便说出来了,连一丝犹豫也没有,阿宝心中既惊讶,又惶恐无措,百感交集。 被震愕到的不止只有她一人。 蝉娘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忽然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梁元敬一眼,小声道:“可是……听我阿娘说,公子是未曾娶妻的。” 梁元敬皱眉:“我娶了。” “那……”蝉娘抬起头,鼓起勇气问,“请问尊夫人在哪儿?” “……” 这姑娘可真会说话,专拣人肺管子戳。 阿宝弱弱举手:“这儿呢。” 梁元敬脸色愈发不好,怒容明显,他个性温和,鲜少有这般动气的时刻,忽然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书房。 阿宝跟上去,见他翻出先前画过的画稿,心中便有了数:“你想让我变成人,去帮你打发走蝉娘?” 梁元敬不答话,只四处找刻刀。 阿宝拦在他身前,逼他不得不看着她:“梁元敬,你先停下,我可没答应,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才不帮你。” “你不生气?”梁元敬问她。 “生什么气?” “她要嫁我,你不生气?” 梁元敬赤红着双眼质问,虽是问她生不生气,自己看上去倒是挺生气的,连手都在气得颤抖。 阿宝下意识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生气? 她有什么立场去生气呢? 蝉娘说的的确没错啊,当他向外人承认他娶了妻的那一刻起,便要时刻做好别人会问这种问题的准备,“你说你娶了妻,那为何总不见你的娘子”、“不会是骗人的罢”。 况且蝉娘喜欢他,这样的喜欢,让阿宝生不起气来,顶多只是有几分心酸。 蝉娘不是心机深沉的薛蘅,也不是赵從后宫那些眼高于顶的娘子,她只是个单纯的姑娘,因为梁元敬在郭家的出手相助,便对他一见倾心。 阿宝不仅生不起她的气,反而有种淡淡的自豪感,因为梁元敬就是这般出色的人啊,有人喜欢实在不足为奇。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宽容的想法,她打小就占有欲重,对自己喜欢的人要牢牢霸占着,不许旁人染指分毫。 昔年在禁中时,除去出身外,善妒就是御史们抨击她的第二大罪名,妇人妒忌,是犯了七出之条的,严重时夫家可将其休弃。 阿宝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她就是忍不住啊。 喜欢的人,她就希望他眼中只有自己,不想和其余女人分享,这样坚持了一辈子的信念,不知为何放到梁元敬身上,就全然地改变了。 “兴许是我太爱他了罢。”阿宝想。爱得太深,便连嫉妒也忘了。 “你的手还没好。”她只想到这一个理由。 “好了。”梁元敬说。 阿宝默然片刻,道:“我变成人也不会帮你的。” 梁元敬抿了抿唇,还是选择割破了手掌,鲜血滴入画中,正是中秋夜他在樊楼画给李雄的那幅画。 又是一道疤,阿宝看着他掌心那道血口想。 不久后,化成人的她被梁元敬强行拉着出了书房,走到蝉娘面前。 三人皆不发一言。 蝉娘呆呆地看着阿宝,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最终一扭头,埋头冲出了院子,连带来的竹篮也没有拿走。 “有些过分了。” 阿宝淡淡地看梁元敬一眼,拿起井旁的竹篮,追了上去。 蝉娘并没有跑开太远,就蹲在不远处的护城河边,低头望着水面出神。 阿宝担心她一时受挫想不开,忙走过去,将竹篮递给她。 “你忘拿这个了。” 蝉娘看着她,没有接,满脸都是泪水。 阿宝叹了声气,将竹篮放在地上,自己在她身旁坐下,道:“你不是想投河罢?别投了,先前一个傻子也投过,但这河水太浅,又是冬天枯水季,淹不死人都算了,还弄得一身湿淋淋的,何必呢?” 蝉娘起先不想与她说话,过了良久,方垂眼道:“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阿宝一笑:“活着怎么没意思?可有意思了。曹婆婆家的肉饼好不好吃?州桥瓦子里的百戏好不好看?每年端午的龙舟争标热不热闹?还有正月十五的上元花灯节,你若是死了,这些可就吃不到、也看不到了,不觉得可惜么?” 蝉娘神情愣愣的,眼泪倒是没掉了。 阿宝掏出手帕,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净,安慰道:“别伤心了,世上不只有梁元敬一个男子,总有一日,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的。” 河面上有风拂来,蝉娘痴望了她许久,喃喃道:“你人生的这样美,还很心善,难怪梁公子会喜欢你,我真羡慕你。” 阿宝笑了笑,没有说话。 羡慕她吗? 殊不知,她也很羡慕蝉娘啊。她羡慕她能光明正大地提出想嫁给梁元敬,羡慕她能洗手为他做羹汤,而不用担心害他身上又多一道伤疤。 阿宝抹去腮上不知何时滑落的热泪,转头望向不远处正在垂柳下等着她的梁元敬,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她对蝉娘嫉妒不起来了。 因为蝉娘能给梁元敬那些她给不了的,比如下值后的一餐热饭,比如一个温暖的拥抱,比如一双能替他缝补浆洗、有血有肉的手。 而她,希望梁元敬什么都得到最好的。
第47章 怨气 回到家中时, 阿宝已变回了魂魄。 梁元敬默然无语,走进书房,将翻找出来的画稿一张张地整理好。 “手上药了吗?”阿宝问。 他停下手上动作, 静静地看着阿宝。 阿宝回避开他的目光, 道:“快去上药。” 梁元敬放下画稿, 起身找来金疮药粉,掌心割开的口子血还没有止住, 两侧皮肉微微往外翻卷, 看着触目惊心。 阿宝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血还在流。” 平心而论,这次割开的伤口并不算太大, 应该能凝住血的。 梁元敬没说话, 将药粉倒在掌心,雪白的粉末与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一塌糊涂。 阿宝在一旁看着, 内心深处忽然涌出一阵无力感。 从前听人说起一句话,“打在你身, 痛在我心”, 她总是不能理解, 世上大概是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的,棒子打在别人身上,自己怎么会知道疼呢? 但直至如今她才知道, 原来这句话是对的。 梁元敬的伤口使她看了,心如刀割, 这样完美精致,如同一件上好瓷器品的手, 就这样满是疮痍, 掌心布满深深浅浅的刀痕, 右手手背上那只飞燕状的疤痕,几乎灼红了她的双眼。 阿宝轻轻开口:“梁元敬,你有没有想过娶个夫人?” 梁元敬正在给伤口打结的动作蓦然一顿,定定地看着她。 “你就是。” “我不是,”阿宝移开视线,“你需要娶一个世人看得见的夫人,而不是一个鬼魂。” “我们拜了天地的。” 梁元敬说着,眼圈周围迅速洇开一片潮红。 “那便再拜一次罢,娶个夫人,像蝉娘那样的就很不错。不用担心我会吃醋,梁元敬,如果可以,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前提是他不再为了她伤害自己,阿宝在心底默默补充。 “你这是在侮辱我。” 梁元敬冷冷地说,随后他低下头去,继续整理自己的画稿,可双手却在剧烈地颤抖着,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境。 阿宝头疼欲裂:“你为何总要这般固执?梁元敬,我再说一次,我已经死了,我是个鬼……” “嘶拉”一声,梁元敬手中画纸裂成两半。 他抬头盯着阿宝,目光如炬,心绪强烈起伏:“我知道,你不必一次次地提醒我,你死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那又如何?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也不在乎俗尘男女之欲,我只要与你……长厢厮守,便够了。” 话说到最后,他已有了轻微哽咽。 阿宝不忍地偏开头,梁元敬受伤的眼神令她心生愧疚,令她心疼,那是世间最赤忱的目光,裹挟着熔浆热浪般的滔天爱意。 他确实是喜欢她的,阿宝想。 只是可惜,她已经死了,他喜欢的只是一缕亡魂,这世上之事便是充斥着如此之多的阴差阳错,令人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阿宝轻声道:“我在乎。” 梁元敬眼圈泛红,几乎固执地重复:“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不可以反悔的。” “我反悔了,”阿宝垂着眼说,“那些都不作数了。” “你……” 梁元敬霍然从书案前站起身,兴许是起得太急,有些头晕目眩,人晃了一晃,得撑着桌沿才不至于摔倒。 阿宝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你怎么了?你没事罢?!” 梁元敬却看也不看她,绕过她径自往外走,走至门口时,忽然身形猛地一晃,扶着门框,噗地一声呕出一滩黑血来,人便那么缓缓倒了下去。 “梁元敬——” 阿宝吓得大叫一声,慌忙上前去察看情形,梁元敬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下巴上还挂着黑血,不论她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 “你别吓我!” “醒醒!梁元敬!” 阿宝想将他扶起来,双手却穿透了他的双肩,她急得冲出门去,却在距离院门数步处被困住了,面前似有铜墙铁壁,她穿不过去。 “啊!” 阿宝疯了一样拳打脚踢。 “来人啊——救命!有谁快过来救救他罢!” 她大声哭喊,因为流不出眼泪,只能无助地干嚎,她在内心求遍诸天神佛,无论是谁,只要有人能来救救梁元敬,就是让她灰飞烟灭也可以,入十八层地狱也可以! 兴许是她的祷告真的被神灵听到了,院门吱吖一声,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蝉娘!” 阿宝从未这么感激这个姑娘过,“谢天谢地!好姑娘,他在书房,你快过去看看!” 蝉娘听不见她说话,但她去而复返,明显是折回来找梁元敬的。 在遍寻院落都不见梁元敬的踪迹后,她犹豫片刻,抬脚往书房走去。 阿宝焦急地跟在她身后,看见她惊慌失措地将晕倒的梁元敬扶起来,咬着牙费力地将他搀进了厢房中,又将他搬到了榻上。 梁元敬始终昏迷不醒,蝉娘将他嘴角溢出的血擦干净了,又喂他喝下一盏热茶,但他牙关紧闭,茶水死活灌不进去。 蝉娘拍了拍他的脸,喊了好几声“梁公子”,也没有用处。 阿宝在一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只怕是一时急火攻心,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她说,蝉娘也想到了,她急匆匆地出门去请大夫,阿宝跟不出去,便留下来守着昏迷的梁元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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