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得领受了,道过谢后,问守真道:“大师能否看见在下娘子?” 守真微笑:“我虽目盲,不能视,却能感觉到。” 梁元敬担心地望向门口不敢进来的阿宝,忽转过头来,眼角泛红,跪在蒲团上对守真叩了个头。 “大师,在下娘子虽为亡魂,却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请……请大师指点解脱之法,好教我娘子能转生投胎,再世为人。” 阿宝闻言,心中那颗巨石终于落下,知道这人最终是想通了,不由得欣慰又难过。 欣慰是她终于能够离开,不再伤害他的性命。 而难过,也正是因为她将要离开,与梁元敬生死两隔了。 没办法,这可能就是他们的宿命。 阿宝抱膝坐在门槛上,抬首望向夜空,今夜繁星璀璨,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禅室内,觉明皱眉道:“弟子先前以为,阿宝小娘子不入六道轮回,是因为生前有夙愿未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个缘故。师父,弟子百思也不得其解,还请师父解惑,究竟是何缘由?” 毕竟只有找准症状,才可对症下药。 守真沉吟片刻,问道:“可知尸骨葬于何处?” 觉明一愣,一旁的梁元敬亦震惊地抬起头。 守真闭眼道:“先找到尸身,才可知晓前因后果,去罢。” 一语毕,竟是径自入定了。 觉明扶着梁元敬安静地退出了禅室,二人在中庭内漫步行走,阿宝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庭院中月色如积水空明,藻荇交横,觉明左右四顾,问:“阿宝小娘子在吗?” 梁元敬回首望向身后默默跟着的人,道:“在。” 觉明:“那阿宝小娘子,可知自己埋于何处?” 阿宝:“……” 大抵也知道自己是问了个蠢问题,觉明和尚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颊上酒窝若隐若现。 梁元敬看向觉明:“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么?” “你们?” 觉明反应过来:“是指你和阿宝小娘子罢。好的,你自己一人可以回去么?” 梁元敬点头。 觉明道:“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这些时日你须得住在寺内,你手臂上的伤……师父和我也会想办法的。” “知道了,多谢。”梁元敬说。 觉明离开了,阿宝立在一丛凤尾竹旁,袖手漠然道:“你不该赶走和尚,等会儿晕倒了可没人扶你。” “还不至于这么虚弱。” 梁元敬温和一笑,便欲举步朝她走来。 阿宝忙喊:“停——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梁元敬脚步顿住,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娘子,你就快要投胎去了,我们……不剩多长时间了。” 阿宝心底一涩,几乎要哭出来:“我知道!” “那这最后的日子里,就让我们像从前那般相处,好么?” 梁元敬朝她伸出手,微微一笑:“阿宝,过来。” 夜风吹拂,勾勒出他外袍底下消瘦的身形,因气血两亏,面色还是显得惨白,然而唇角的笑容却一如往昔,那么温柔,如朗朗清风,昭昭明月。 阿宝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与他的手交叠在一起。 不料手刚放上去,竟被灼烧了一下,就好像她搭上去的不是梁元敬的手,而是一块火炭,痛得阿宝大叫一声,缩回了手。 “怎么了?!”梁元敬慌张地问。 “好烫!”阿宝捂着手说。 “烫?” 她不是没有触觉的么? 梁元敬一怔,目光移向腕上那串七宝佛珠手串,沉思片刻,毫不犹豫地将其褪了下来。 阿宝见状,连声阻止道:“你别摘!难怪大师要送你这个,兴许就是用来克我的,别摘别摘,快戴上去!” 梁元敬不想戴,却拗不过她的执意要求,只得重新戴了回去,并主动拉开了与她的距离,想不到这次,却是阿宝靠了上来。 “不会不舒服么?”梁元敬后退一步,不想伤到她。 “还好,”阿宝说,“没有那个大师厉害。” 手串的佛光比起守真大师身上的佛光来,就像萤烛之光跟日月光辉相较,虽然还是会令她不舒服,却没有先前在禅房门口被泰山压顶,几乎想要给他跪下的难受感觉。 二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彼此都十分无奈。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突然面对面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天底下没有哪对夫妻,是像他们这般倒霉的罢。 “阿宝。”梁元敬忽然喊。 “嗯?” “过了你的生辰再走罢。” 阿宝停下笑,点点头:“好啊。” “我带你去看花灯。”梁元敬说。 “好。” “要把你阿哥叫来么?” 阿宝侧头想了想,说:“叫罢。” 毕竟这一回,便是真的永生不见了。 梦微之 [唐] 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卷五·相见欢》终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同学问,结局是be还是he的问题,我觉得说出来就属于剧透了,下一卷是本书最终卷,故事并不长了,所以还是请大家耐心地看下去吧。 以及觉明和尚托我转告大家一声,如果评论的话,他会给在座的各位跳脱衣舞,抱着禅杖跳的那种,你们看着办吧。
第49章 计划 十二月降临了, 这是一岁之末尾,正居小寒、大寒节气。 天气渐冷,白日晨起时, 推门可见瓦楞上覆了一层厚厚白霜, 晚间怒风呼号, 吵得人无法安睡,正可谓是“一夜北风紧”。 然而今岁始终未见瑞雪降下, 让人不得不担心, 这又是一个旱冬。 年底的东京城也是很热闹的。 这一月正值佛事昌隆之际,街市上各家铺席争相叫卖撒佛花、韭黄、兰芽、薄荷、胡桃;僧尼比丘们三五成行, 捧着铜佛, 手持柳枝,洒浴香水,挨家挨户地登门化缘。 到了腊月初八, 京师各大佛寺还会举行浴佛会,煮五味粥分送信众, 家家户户于这一日腌制鱼羊猪等肉, 悬挂于炉上熏烤, 存放到来年入夏也不会腐坏。 大相国寺坐落于繁华市井,并没有寻常佛寺应有的清净,反而时时喧嚣入耳。 梁元敬借住在后院僧舍, 每日须用净水清洗手臂伤口,去守真座前听经受诫, 再加上那串七宝佛珠确是挡煞消灾的神物,如此一段时日后, 他的伤口虽未痊愈, 却不再往外渗黑血了, 胸口恶气亦有所减轻。 身体好转后,他便带着阿宝上街游玩,因为阿宝投胎在即,二人如今将每日都当成最后一日在过,恩爱更甚过往。 年关将近,百姓们要贴门神、送灶王、迎财神,梁元敬反正赋闲无事,便在寺东门大街摆了摊位,给人画桃符门神、灶王钟馗像,每幅不过十来文钱,赚到的铜板便拿来给阿宝买吃的,虽阿宝只能看不能吃,但二人还是玩的不亦乐乎。 觉明和尚也很忙碌。 京城人家每到年底便会请和尚道士去家中念经,事后会给香油钱,大和尚这阵时日挣得盆满钵满,笑得嘴角都合不拢,要不是守真在此不敢放肆,说不定早钻进某家酒肆一醉方休了。 日子便这么流逝着,腊月二十四交年节时,李雄抵达东京。 兄妹二人“见”了,自然又是一阵伤心恸哭,勿须多言,当下亟需解决的问题,还是阿宝的墓葬位置。 梁元敬在潘家酒楼设宴,给李雄洗尘接风,觉明和尚也被邀请在席,三人酒足饭饱后,便针对这个问题商议起了办法。 依据阿宝的说法,她的正式死亡日期应是熙和四年二月廿八,然而朝廷对外公布她的死讯,却已经是熙和四年的十月初七,消息滞后了长达七个月之久,且丧事办得十分潦草,灵位不设祭,神主不附庙,天子不辍朝,百官不素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切如故。 这便是将阿宝的丧事按照普通宫人的规格办理,而不是一朝国后,这也正常,毕竟阿宝死前便已被废为庶人。 只是……她也没想到赵從会这般薄情的。 一切如故。 阿宝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本以为心不会痛了,可乍然听到这四个字时,心脏还是避免不了地密密麻麻泛起针刺般的疼,搁在桌上的手指也蜷了起来。 “别难过。” 梁元敬摘了腕上佛珠,握住她的手,眼神宁静柔和。 “不难过。” 阿宝冲他一笑,难过什么呢,至少如今她有梁元敬了,他会心疼她的。 李雄眼周泛红,豪饮一大碗酒,说起了他听闻阿宝死讯那一日的情形。 他那时远在泉州,看到官府贴出的讣告时,已经是十一月冬至过后。 骤闻阿宝死讯,李雄在黄榜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哭,有如天崩地陷,怎么也不敢置信,昔年被他好好送上船的妹妹,就这么化作了红颜枯骨。 他来不及打包行囊,不顾家人劝阻连夜北上,日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五匹马,终于于第十三日上赶到东京。 彼时东京城人潮熙攘,市井声浪一如寻常,有人家娶新妇进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宾客们皆眉开眼笑,一副喜庆模样。 没有人在乎深宫里那名叫“阿宝”的女人死了,她本是国朝皇后,被天子废弃后,她便什么都不是,谁也不会将她的死当回事。 李雄去开封府问,去中书省问,去进奏院问,问他的妹妹到底葬在了哪儿,他在东京人生地不熟,更没有门路,弄不清各个官衙负责的职事是什么,便只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家家去问。 可所有官员在听他提起废后李氏时,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讳莫如深,吩咐衙役将他赶走。 李雄求告无门,便只能当街拦了参知政事的车驾,结果被以“惊驾”为由打了二十脊杖,打得他皮肉开花,痛晕在路旁。 有好心人将他抬去了街边医馆,奉劝他不要跟官府对着干。 李雄大哭一场,无可奈何,只得在路边设了祭,又去寺观里请了尊长生牌位,一路颠簸带去泉州,帮阿宝设醮做了场法事,立了座衣冠冢,女儿亦为未曾蒙面的姑姑服了半年孝,清明寒食的祭飨,更是没一次落下过。 众人闻言,皆默然无语半晌。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和尚手捧玉碗,怅然感叹:“这世上除了亲人会将自身生死牵挂于怀,想必便再无旁人了罢,都是人之常情。” 言罢,一口将碗中酒饮尽。 阿宝心说那倒也不尽然,梁元敬当年得知自己的死讯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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