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敬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出城来飨坟……” 话说至一半,他猛地顿住了,脑中电光石火,突然明白了他们为何要没头没脑地跟着一个陌生妇人,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阿宝。 阿宝点点头,神色复杂地道:“你想的没错,那是我的坟。” - 妇人祭拜完离开后,阿宝才和梁元敬从密林中走了出来。 坟包并不大,也不显得多高,多半是雨水冲刷的缘故,坟前也没有立碑,因为妇人才除过草,现在光秃秃的,若有人路过,绝对猜不到这是一座坟,而更可能将它当成随处可见的土丘。 坟前还散落着些许未曾燃尽的黄纸钱,阿宝弯腰拾起起一片,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烧这个真的有用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收到过?” 梁元敬没有回答她。 她将纸钱扔了,拍掉手上沾的灰,坐在坟前,妇人的竹篮忘了拿走,她拈起碟中一块金丝核桃糕尝了口,餍足地眯起眼:“嗯,果然是她亲手做的,还未忘记我的口味。” 梁元敬还在坟周四处走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阿宝拿起一块糕点,递给他:“吃么?” “……” 梁元敬没有接,而是说:“我记起何时来过此处了。” “什么时候?”阿宝边吃边问。 “去岁九月中,我与觉明小师父、余老相携入京,因耽搁了路程,途径此处时,城门已经下钥,无奈只能夜宿野外,等第二日清晨再入城。” 梁元敬抚摸着坟前一棵树的树干,喃喃道:“我还记得这株桃树。” 手中这块糕点,阿宝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她沉默着将吃剩的半块糕碾成碎屑,忽问道:“那幅画,你当时也带了吗?” 梁元敬一怔,点头:“带了。” 原来如此。 阿宝大概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梁元敬赶路时途经她的坟,并在她的坟边睡了一夜,那时她想必还是个孤魂野鬼,在四周浑浑噩噩地游荡,不知怎么就附在了他的画中,那幅画上还沾有他的血。 接着,她就这么一路跟着进了东京城,被困在箱笼里,直到半年后一个春日,余老偶然间打开那只箱笼,将那幅藏在箱底多年的画轴打开来,这才使她有窥见天日的这一天。 梁元敬单膝跪在坟前,颤抖着双手摸上坟包,白皙的指尖沾上了湿土,陷进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 他像是有些茫然,又有些不敢相信,找了许久的坟茔,就这么轻易地被找到了,而且在这更早的之前,他就已经见过了,命运是如此的捉弄人心,很多事情,竟然在许久以前便已经注定好了。 “梁元敬,你不要……” 不要为了她伤心,阿宝想说这句话,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不要为她伤心,可她很快发现,这句话说出来,只会令他更加难过。 好可怜,她想,好可怜的梁元敬。 天底下那么多的小娘子,美丽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他为什么要偏偏喜欢上她这个死人呢? 阿宝心口发疼,站起身,想安慰一下他,却背上一疼,一粒石头恰巧砸在她的脊梁骨上。 阿宝回头,看见妇人怒容满面地冲他们跑过来,边跑便打手势。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更多的石头砸过来,梁元敬立即将阿宝拉到身后,替她挡去大部分石头。 阿宝怔怔地站在他背后,脑中一阵剧痛,眼前白光闪过,只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将她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脊背去迎接漫天飞雨似的石头…… “阿宝。” 看不清面容的少年趴在炕上,背后全是石头砸出来的青紫,他拢紧肩头衣衫,轻轻叹气:“以后我和你阿哥不在时,不要再这样了,不然受欺负了,没人保护你。” “你会不在吗?”某个声音这样问。 这是什么? 阿宝痛苦地敲打脑袋,这是哪里来的记忆? “别扔了……我们不是坏人,”梁元敬手忙脚乱地解释,“对不起,我看不懂手语,你在说什么……” “她在说让我们‘快滚’。” 阿宝从他背后走出来,眼神平静地对妇人道:“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妇人准备扔石头的手放了下去,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 “你如今不在宫里干活了吗?”阿宝问。 吴氏点点头,打手势道:「你死后没几日,我便被逐出了大内。」 “……” 「你和从前,长得有点不一样了。」 “嗯,”阿宝摸上自己的脸,“画的。” 「画?」 吴氏一脸摸不着头脑。 阿宝笑了笑:“你的重点难道不该是我怎么还活着么?” 「活着就好。」吴氏比划着说。 阿宝莞尔:“果然,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吴氏第一次被派到她身边伺候时,阿宝就觉得这哑巴宫人很奇怪,跟旁人不一样,她从不喊她“娘娘”,只以“你”相称。 虽然那时阿宝已被褫夺皇后封号,贬为庶人,但毕竟是当过主子的人,该有的上下尊卑还是要有的,可吴氏却并不把她当主子,却也不折磨她,相反,还将她照顾得很好。 冷宫饮食不由禁中御厨提供,自给自足,她的一日三餐都是吴氏做好的,阿宝病中胃口不好,一碗饭吃不了两口,吴氏得知她爱吃糕,还特意学了做给她吃。 阿宝有几次发高热,烧得糊里糊涂时,也是吴氏彻夜在床边照料,绞了热帕子替她擦虚汗,要不是有她在,阿宝兴许都等不到自缢,便于病榻上一命归西了。 因此就算知道吴氏是赵從的人,阿宝内心还是很感激她的。 “你这些年,一直都来祭拜我吗?”阿宝问她。 「是。」 “你怎么知道我葬在此处的?” 连司天监都没有记录她的陵寝位置,只不过……这里也确实不像是司天监会选的址就对了。 阿宝环顾四周,都怀疑当初葬她的人只是随便选了处空地,挖个坑就把她埋下去了,这连“陵寝”都称不上,跟乡下随处可见的野坟差不多,只比扔在乱葬岗曝尸荒野好一些。 吴氏比划:「我问了冯都知,他告诉我的。」 阿宝皱眉:“所以确实是他负责我的下葬事宜?” 吴氏点头:「那日你悬梁自尽,官家在最后一刻赶到,却还是迟了,冯都知试了气,薛美人也试了……」 “皇后,”阿宝纠正她,“人家现在是皇后了。” 「都说你已断了气,官家却将你抱在怀中,不肯放手,一直说你还有气,还活着,目光呆滞,胡言乱语,仿佛……」 她比划至一半,便停了下来,似乎不好说出口。 阿宝却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赵從神志不清的样子,今日凌晨她便见识过了。 吴氏继续比划:「薛美人……」 “皇后。”阿宝不厌其烦地提醒。 「她唯恐官家出事,便哄着官家放了手,冯都知趁机派人将你的尸身抬了下去。事后薛……她将我们所有的知情人召集到了一处,宣布即刻将你下葬,由冯都知安排具体事宜。我被关在偏殿里,直到三日后才被放出来,薛……她给了我一笔银子,便将我打发出宫了,至于其他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我不清楚。」 阿宝点点头,大概想明白了那日的情形。 她死得太突然,又是当着赵從的面,不论他伤不伤心,至少……猝不及防是一定的。 而赵氏皇族似乎有一种祖传的癔症,据说昔年太.祖弥留之际,就时常在睡梦中惊醒,梦醒后胡言乱语,太宗皇帝同是如此。 若要说症状最典型的,自然还是当年的废太子了。 祐安七年,废太子疯癫的情状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一日,他不堪君父的责骂,竟当众剥了衣裳,光着身子在禁庭里狂奔,吓得无数人为之变色,这也成了当时皇室的最大丑闻。 皇帝龙体关乎国运,赵從突然在宫人内侍面前神经错乱,不免让人联想起他那位疯掉的兄长,此事一旦流传出去,绝对是撼动大陈基业的大事,引起政变也不是没可能的。 薛蘅第一时间将知情人幽禁,又在事后封住众人口,避免消息泄露出去,这是十分正确的处置措施。 至于将她即刻下葬,则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省得清醒过来的赵從又来寻找她的尸体,丧事也要秘密进行,避免刺激到赵從衰弱的神经…… 等等,不对。 “我的死讯不是十月才公布的么?” 「是,」吴氏点头,「但你确实是当天便下葬了。」 难怪墓穴建造得这么潦草,墓址也选在这荒郊野岭,还真是随随便便挖个坑就把她埋了,只怕小敛都没有罢? 阿宝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说这些晦气事了,说说你罢,你如今在哪儿住着?” 「儿子家。」 阿宝倒是知道她有个儿子,从前在冷宫终日无聊,只能跟她这个哑巴说话,虽然她话不多,有时还装听不见,但阿宝还是从她这里撬出了她有个儿子的事,还知道她儿子已经成亲了。 跟儿媳住在一起,想必日子不会过得太舒坦罢。 阿宝见她衣着寒酸,外衫上还缀着几块布丁,发髻上也无多余修饰,只用一方青布巾裹着,鬓边已经有了银丝,只怕是过得不太好。 阿宝回头去看,梁元敬正在她的坟头上坐着,抱着磨喝乐怔怔出神,冬日暖阳倾洒在他的肩头,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俊雅至极。 阿宝向他招了下手,他余光见到了,便起身走过来。 “钱袋拿来。” 梁元敬从袖中掏出钱袋给她。 阿宝将里面的钱倒出来数了数,除了几十文铜钱外,还有几两碎银,便将钱重新装回去,连钱带袋子地一股脑塞给吴氏。 吴氏摆手推拒,却被阿宝瞪着眼睛凶了一声:“你拿不拿?不拿就是看不起我!” 吴氏只得收了钱,嘴里“啊啊”几声,是向她道谢。 阿宝又问:“家里有孙子吗?” 吴氏点头,比了个“四”,意思是四岁了。 “那正好。” 阿宝伸出手,不用开口,梁元敬便将手中的磨喝乐给了她。 阿宝扫了一眼,道:“要男孩儿的。” 梁元敬将她手中的取走,换成了那个舞枪弄棒的小郎君。 阿宝将磨喝乐塞给吴氏,道:“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拿回去给你孙子玩儿。我现住在大相国寺,你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便来相国寺找我,若我……不在了,也可以来,报梁公子的名号便是,寺中的小沙弥都认识他。” 吴氏拿着磨喝乐,又望向已经默默走开的梁元敬,脸上微微一笑,比划手势:「你找到你的归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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