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去看,主君脸庞却并无怒容,只是垂眼凝望着那蔚姑娘。 吕总管顿时暗暗咂舌,主子对蔚姑娘还真是不一般,连那侍女说这等不安分的话也不计较。 身后褚毅却看清,主君的目光并没有看着蔚姑娘,分明是落在蔚姑娘发顶的帷帽上。 褚毅看着不解,又看了那帷帽几眼,忽而想起,府里没有女性长辈,主子一个大男人,更不会用这东西,吕总管去哪儿迅速翻出个女人的帷帽来——这八成是早以前少夫人戴过的。 褚毅心头一跳。 他是极少数知情人,知道主君这段时间看似一切寻常、实则满腹戾气。 主君去了幽州这大半年光景,刀光剑影,腥风暗雨,少夫人一封家书也没来过。 以前少夫人与主君虽分隔两地,山高水远,消息却没断过,主君每每若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少夫人嘴上不会说什么好话,却时不时来封书信问候,主君从来不置可否,仿佛并不在意,但书信也必定每封都回,两个人变扭地牵连着,却谁也离不开谁。 但这一次,少夫人一封信也没来过,后来甚至是主君口吻冷淡地先往姑臧老宅发了一两封书信,少夫人只回过一次,上面只有冷漠地一行“那就好,望诸事顺利”就再没多一句话。 褚毅也认得少夫人的字迹,那封信每个字都确实出自少夫人之手,绝无人伪造代笔的可能,正因如此,才更叫人心凉,这叫人难免想起之前少夫人与主君那桩关于无患草的官司,后来少夫人连褚家的礼物都不愿再收,如今又是这样长久的冷待,分明已是有决裂之意 ——这让主君情何以堪!怎么能不戾怒、不怨而生恨?! 蔚韵婷被翠倩说得害羞,不由看了褚无咎一眼,看见他静静凝视着自己,那眼神晦涩,有像海啸一样激烈压抑的情绪。 蔚韵婷心头一跳,看他伸出手来,落在她发顶,慢慢为她把帷帽从碎发间拉出来,那动作细致温柔,她脸颊晕红,微微低头。 也不过如此而已。 褚无咎看着蔚韵婷柔顺晕红的脸颊,心里忽而冷笑,男欢女爱,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有了这一小插曲,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一下更亲近许多。 蔚韵婷摸了摸帷帽,笑说:“我第一次见褚公子,以为公子是清冷性情,可我错了,公子实则是极温柔的人。” 褚无咎淡淡一笑,重新握住缰绳:“我脾性并不算好。” “谁也不是十全十美,褚公子会体贴人、愿意照顾人,已经胜过世上九成九的男儿。”蔚韵婷顿了顿,轻声说:“在韵婷心里,褚公子已经是极温柔的人了。” 吕总管在后面听,心里感叹,这蔚姑娘是多温柔顺意的佳人,这样的话,连他这老东西都听得浑身舒坦,更别说主君那样年轻盛气的郎君,普天下哪个男人消受得了。 褚无咎果然也神色愈发柔和,他并没有多说,只是温和说:“我们走吧。” 蔚韵婷点头:“嗯。” 众人重新上路,边走边闲慢说着话,没走一会儿,突然沿着大道迎面冲过来一队人马:“可是褚少主?” 蔚韵婷一愣,她认出来,那些人衣角竟绣着长罗氏的暗纹。 长罗氏也是俗世十九州的大氏族之一,与褚氏、王氏都曾是早早向妖魔投诚的人族势力,因此都保留了极为完整的实力。 她印象中这些氏族间关系都很冷淡,褚无咎竟还与长罗氏私下有联系? 蔚韵婷看着长罗氏的信使取出一封密信,恭敬递给褚少主,褚无咎拿起来,随意拆开垂眼看去 ——蔚韵婷看见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恐怖! 他死死攥着信纸,那种眼神,几像怪物要择人而噬。 蔚韵婷从来没见过褚无咎这个样子,她一下被吓坏了。 “怎么了?”蔚韵婷连忙问:“是帝宫发生什么事了?” 褚无咎没有说话,那长罗氏密使犹豫了下,低声说:“长阙宗设计刺杀魔君,魔君重伤,这桩刺杀仿佛与褚少夫人有重大牵连,魔君暴怒,将褚少夫人囚禁在宫中,还不知作何打算。” 蔚韵婷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褚少夫人”,指的是明朝师妹。 她下意识又看向褚无咎,褚无咎却丝毫未注意她的目光,他用刀刮般的眼神森然将手里的信每个字看完,然后猛地捏碎,竟勒转缰绳策马直冲而去。 “主君——” “褚公子—” “哎呦主子……” 褚毅吕总管等众人连忙追上去,蔚韵婷怔怔看着无数兵马旁若无人从她身侧飞驰而过,她身后两列早前特意派来保护她的褚氏禁卫也面露迟疑,抱拳道:“蔚小姐见谅,可容我等也先告辞。” 蔚韵婷转头看他们,恍惚想起在幽州时、在一路上,甚至就在刚刚,这些褚氏军卫还毕恭毕敬跟随在她身后,褚家的大总管去哪里做什么事前总会笑呵呵特意来与她说一声 ——这都是因为褚无咎看重她、对她有着格外的优待与体贴。 她又转头去看,褚氏浩浩军马已经遥遥往前去,那位一直对她温柔体贴的青年王侯纵马在最前面,他的衣袂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那怒戾勃发的气势远远都叫人心头颤栗,他纵马向前,从始至终没有回一次头。 “小姐…” 蔚韵婷回过神,摇了摇头,对褚氏众卫兵露出郑重的正容:“你们去吧,这里都交给我,我会带着其他人好好回江都,请千万告诉褚公子,事态虽紧急也总有解决办法,请他万莫冲动、谨慎行事。” 她态度宽宥、处事担当又有条理,众禁卫又是感激又是钦佩,抱拳道:“多谢蔚小姐,我等一定禀告主君。”便赶紧打马疾驰追去。 “这又惹得什么事!那女人怎么总惹是生非,她多大的胆子竟敢参与刺杀陛下!”等褚氏的人远去,翠倩终于忍不住说,急切又惊恐:“小姐,陛下发怒,若是责罚褚少主,会不会牵连到我们?!” 蔚韵婷却说:“就算褚少主因此受罚,我们也不能后退。” 翠倩愣住。 “老魔尊不会杀褚公子,他不敢杀褚公子,只要褚公子不死,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就终会有千百倍回报。”蔚韵婷无法告诉翠倩她曾在琅琊幻境里看过什么,但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只是…… 蔚韵婷忽然想起上次那三株已经送与她的无患草、只因为明朝师妹需要,褚氏宁愿自打脸面上门来想再要回去;而这次幽州一行,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她原以为与褚公子已经有了更深的情谊,但当听说明朝师妹有难,他还是瞬间情态大变,一心只想回去救人,甚至将她也抛在脑后…… 故剑情深,年少夫妻,又有两百年的情蛊,终究是她低估了褚公子对明朝师妹的情谊。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半是怅然半是酸涩,忍不住自语喃喃:“若是…那情蛊能解掉就好了……” 过去的时光不能抹去,但如果情蛊解掉,至少褚无咎就不会与衡明朝这样性命相牵,难以真正分割了。 “小姐?” “没什么。” 蔚韵婷收回那些纷乱的思绪,摇了摇头,轻声说:“去把幽州使臣叫来,整顿人马,我们也赶快上路,尽快回江都。” “是。” 作者有话说: 阿朝的回信,是血罗刹用她抄书时写的字拼出来的……姜还是老的毒辣(狗头)
第81章 到江都帝宫时,褚无咎已经听遍了发生什么事。 长阙宗重阙剑传人带领众弟子假意归降,在点将台上刺杀血罗刹,衡明朝与寒霜州配合牵制血罗刹,差一点成功,却终究棋差一招,让血罗刹活了过来。 长阙宗来的弟子已经全祭了剑阵,寒霜州身死,衡明朝被抓,因为她当着所有人吼的那一句“衡玄衍没死”,血罗刹没敢杀她,现在就将她囚禁在暴室死活不知。 褚无咎听完这一切,几乎要冷笑出声。 这不省心的东西!吃了滔天的胆子,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 “褚少主快停步,陛下还没召见您,不如您回去稍——褚少主!褚少主停步——” 褚毅横过剑柄挡住试图拦路的宫人,褚无咎沿着敞开的宫道毫无表情地大步往前走,几步走上石阶,刑干戚等几个大妖将站在宫门口,气氛古怪而凝滞,褚无咎余光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推门而入。 奢华的大殿冰冷昏暗,所有的窗户紧闭、帘子遮挡阳光,一重重颓糜泛着异香的纱帘幔帐拂过他肩头,他神容冷漠只往前走,直到在宫殿最深处见到这里的主人。 浑浊的魔气蔓延着整片宫殿,浓重血腥到让人难以呼吸,褚无咎垂眼看着脚下一地魔骨残骸,沿着残骸目光抬到尽头,看见撑腿倚坐在王榻上阴森高大的妖魔君主。 褚无咎看着血罗刹浑身是血与大块大块还没愈合的疤痕,他掐着一头面容惊恐拼命挣扎的小魔,小魔身上的魔气鲸吞般滚滚涌入他体内,眨眼间身体就干瘪缩小、奄奄一息。 褚无咎冷眼看着这血腥的画面,神色一丝未动。 “义父。”他用缓慢的语调,确定血罗刹能听清自己的每一个字:“听说我的夫人被您接入宫中,我来接她。” 血罗刹这才扭过头来看他,他的眼睛布满腥血,这曾经不可一世的魔尊,已经越来像个狰狞而残暴的怪物。 血罗刹终于开口,像刀刮般的嘶哑声音哼笑:“她要杀我,你怎么觉得我会过她?” “她那点微末修为,与您不过蝼蚁支臂。”褚无咎却不紧不慢说:“义父洪福齐天,如今不过小小劫难,定会很快痊愈如初,请义父慈悲,让儿子把她带回去,必定严加惩治教导,再不让她给义父添麻烦。” 血罗刹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终究没有暴起杀意。 “她是微末修为…”血罗刹道:“但她那师尊,可不是微末修为。” 褚无咎微微眯眼。 “她说衡玄衍还活着,你可知道?”血罗刹看着他神色,阴沉地笑了笑:“看来你不知道,她没有告诉你。” “她瞒得够紧啊…”阴厉的字从他后牙槽挤出来:“她连你也没有告诉,真是小看了这丫头,多狠的心肠…” “义父。”褚无咎淡淡打断他:“她是为了保护长阙宗与昆仑,情急之下话未必是真,衡玄衍未必真的活着。” 血罗刹怒极反笑:“你说得对,也许她在胡说八道,但我能去赌吗?啊?我能去赌吗?!”他倏然暴怒,猛地掐碎手里的小魔。 褚无咎冷眼看着他突然癫狂的样子,半颗魔种本就戾气狂躁,如今他又为求活肆意吞噬大量魔气,体内的力量浑浊不堪,俨然已经影响了神智。 “请义父息怒。” 血罗刹勉强冷静下来,对他说:“我准你去见她,你可以带着她离开…只要她敢和你走。”说到最后,语气充满古怪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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