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明湖道:“多谢师父,不过弟子听说青虺蛇难以养活,还是算了罢。” 子元真人道:“我看你不是怕青虺蛇难养活,是怕它吃了小喜鹊。你啊,真把她当妹妹养了。” 吕明湖并未否认,道:“师父,弟子今晚在崇安镇遇见一个叫陆诀的恶鬼。” 子元真人听他说了经过,神情凝肃起来,望着桌上跃动的烛火,默然半晌,道:“只怕地府出了什么事,不想让外界知道。你先回去罢,为师会想法子打探清楚。” 吕明湖告退而去,子元真人走到窗边,目光融入庐山的沉沉夜色。 爱吃人脑,剑术高超,精通阵法,认识琼芳真君的恶鬼,为何爱徒口中的陆诀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隐隐的山峦轮廓好似巨大的妖兽蛰伏在黑暗中,子元真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带着几分惊惧。夜风吹来,他忽觉寒浸浸的,但愿这一切只是巧合。 吕明湖回到飞霜院,吕黛正坐在石凳上,用一箱子金条搭宝塔玩呢。 吕明湖道:“怎么还不睡?” 吕黛噘嘴道:“睡不着。” 吕明湖在她旁边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道:“还在为江屏的事难过?” 吕黛摇了摇头,垂眸捏着手里的金条,道:“我在想怎样才能变得很厉害,遇到危险时不需要你保护。” 原来是在为自己把她留在结界里的事不痛快,吕明湖目光微动,伸手抚着她的发,道:“这世上总有强者,有弱者,保护弱者是强者的义务,你不必自责。再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有你的长处。若不是你,我们并不能发现陆诀,所以强未必是体现在修为武功上。” 小喜鹊眼眸亮起来,看了看他,又低头道:“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我太弱了。今后我一定好好修炼,不求能和明湖一样,但望能帮你分担一点也是好的。” 吕明湖不怀疑她的心意,但好好修炼这话,简直比情话还不可信,面上还是作出很欣慰的样子,点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当然很好,早点睡罢。” 吕黛将金条放回箱子里,吕明湖忽然叫她:“吕黛,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他的语气并无一丝异样,吕黛却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事,有些紧张地看着他,道:“什么事?” 吕明湖道:“鲁小姐身罹重病,这是她命中的劫数。明日我会送药给江屏,让他去救鲁小姐,这是他命中的姻缘。你早些放下,不必再为他难过。”
第五十三章 发条木偶 一对情人无论为何分开,男人总希望女人为他守身如玉,女人也一样。 分开是一回事,分开后有了新人便是另一回事了。祝你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永远是句违心的假话。 吕黛当然不希望江屏再娶,尤其是娶鲁小姐。吕明湖的话像一桶冰水浇在她头上,她呆呆地想:倘若鲁小姐才是他命中的妻,我又算什么呢?替他们牵线搭桥的红娘? 她脸色煞白,眼中光彩全无,讷讷道:“你早就知道?” 吕明湖道:“我劝过你。” 却才还温言软语安慰她的他忽然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神,冷漠地俯视着为情所困的她。 吕黛想求他不要这么残忍,把药给谁都行,就是不要给江屏。可是哀求有用么?他已经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何况她也知道,强行改变江屏的命数,或许会给他带来意外的灾难。 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木偶般呆坐着。吕明湖虽有一丝不忍,但想她当初若听劝,何至于此?这也是她自作自受,遂硬着心肠,进屋关上了门。 吕黛想江屏拿了药,必定又惊又喜,二话不说便去救鲁小姐,她本就是他的心上人啊。在救命之恩面前,门第悬殊又算什么呢?这时,他求娶鲁小姐,鲁知府见他一表人才,家境殷实,自然不会拒绝。 他们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成了亲,洞房花烛,恩爱无限,正是佳偶天成,他哪里还记得自己这个假冒鲁小姐的喜鹊精? 泪水顺着吕黛的脸颊簌簌淌下,打湿了衣襟。她喉间苦涩,心中像插了把刀,急需饮酒。 起身走进西厢房,这里放着许多酒,都是别人送给吕明湖的。他很少饮酒,因为他虽然也有烦恼,却无需用酒麻痹自己,他一向清醒得可怕。 拿起一坛酒,拍开泥封,琥珀色的美酒倾入甜白瓷碗中。江屏端起碗,一饮而尽,愈发醉眼朦胧。 侍立在旁的小厮上前阻拦道:“少爷,这已经第三坛了,酒多了伤身,别再喝了。” 江屏勾住他的肩膀,道:“你说我该不该去找少奶奶?” 他们夫妻间的事,小厮不清楚,也不敢乱说话,干笑道:“您都不知道,小的就更不知道了。” 江屏想了想,道:“你去院子里看看,金鱼池旁的那株石榴树结了多少果子,若是偶数,我便去找少奶奶,若是奇数,我便不去了。” 小厮提着灯笼,走到金鱼池旁的石榴树下,仔仔细细数了三遍,回来道:“少爷,那树上共有十九个果子。” 江屏看着碗里的酒,没听清,问道:“多少个?” 小厮大声道:“十九个!” 江屏还是没听清,转过脸来瞪着小厮,道:“你没吃饭么,蚊子哼哼似的,大点声,多少个?” 小厮一个激灵,扯着嗓子道:“十八个!” 江屏终于听清了,点点头,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喟然叹道:“天意啊!” 次日一早,他又来到重阳观,与沈道士见过礼,道:“沈道长,我这几日总是做同样的梦。梦里我身陷险境,一位金甲神救了我,让我去庐山长乐宫还愿。我想这当中必有因缘,却不知长乐宫怎么去,还望您指点迷津。” 沈道士道:“这个容易,贫道本是长乐宫的弟子,送你去就是了。” 江屏喜道:“如此便多谢道长了。” 沈道士援笔书两道符,道:“你将符贴在马车上,念一声急急如律令,便成了。这是去时用的符,这是回时用的符,别弄错了。” 江屏拿出五十两银子酬谢,沈道士并未推辞。揣着两道符离开重阳观,江屏顿觉如释重负,虽然他还是不确定是否该接受一只喜鹊精做自己的妻,也不知道再次见到她,她还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妻,但总要去见一见的。 令人伤神的往往不是问题本身,而是犹豫不决,不敢面对的心态。跨出这一步,便会有柳暗花明之感。 江屏走在街上,脚步都轻盈了许多。忽见前面人头攒动,似乎在看什么告示。 江屏走过去,听人议论道:“听说鲁小姐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年纪轻轻竟身罹重病,真是天妒红颜啊!” “唉,可惜我不是郎中,要不然治好了鲁小姐,做府尊大人的乘龙快婿也未可知呐!” 说这话的男子身形矮小,满脸疙瘩泛着油光,厚嘴唇外翻,活像一只癞蛤蟆成精,不免叫人替鲁小姐庆幸他不是名医。 说起来,江屏与鲁小姐也只有过一面之缘,还很陌生,可因着吕黛假扮鲁小姐做了他五个多月的妻,听人提起鲁小姐,他便有种异样的感觉。 “得罪,得罪,麻烦让一让!”挤到人群前面,江屏定睛细看,果然是鲁家贴出来的告示。 上面写着:小女身罹重疾,若有奇方奏效者,必有厚报。 江屏想到仇术,这位神医一定能治好鲁小姐,便打算写信给鲁知府。回到家中,却见书桌砚台下压着一张帖子,上写:江公子,今日午时孤山放鹤亭一叙。 落款竟是长乐宫吕明湖,江屏睁大双眼,将这六个字来回看了几遍,才敢相信是真的。 这位法力高强,天外飞仙般的羽士料是为了吕黛的事来找自己,江屏不敢怠慢,看天色已近午时,忙骑马往孤山去。 放鹤亭背靠孤山,面临西湖,一白衣高冠的道人坐在亭中,正是吕明湖。 江屏拴住马,上前拱手相见,吕明湖淡淡道:“江公子坐罢。” 江屏在他对面坐下,看他容貌虽然与吕黛相似,气质却好像远山上的冰雪,一丝亲切感都没有。 吕明湖欠身道:“吕黛生性顽皮,也是贫道管教不严,给江公子添麻烦了。” 江屏忙道:“道长言重了,吕姑娘……她还好么?” “她很好,江公子不必牵挂。贫道知道你的意中人本是鲁知府家的千金,鲁小姐如今病重,贫道送你一粒丹药,她服下即可痊愈。鲁知府感念你的恩情,势必会把女儿许配给你,这才是你命中的姻缘。” 吕明湖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放在江屏面前,起身拱手道:“江公子,贺喜了,祝你和鲁小姐情同鸾凤,百年好合。”说罢,转身便走。 江屏呆了呆,身子从石凳上弹起来似的,道:“道长留步,敢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吕明湖回头对上他的目光,冷冷道:“谁的意思都一样,人妖殊途,仙凡有别,这个道理江公子应该明白,勿要再来缠她。” 江屏被这话气笑了,道:“明明是她先来缠我,如今又弃我而去,丝毫不顾我的感受,你们修仙的都这般蛮不讲理?” 话未说完,吕明湖已化风而去,摆明了是不想和他讲理。 江屏气得绝倒,狠狠踹了一脚石凳,道:“不就是修仙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拿起桌上的瓷瓶,想吕明湖说鲁小姐才是你命中的姻缘,那吕黛算什么?一个不该有的意外?她是这么想的么?难道昔日的夫妻情分在她心里就恁般轻贱? 江屏坐下去,本来热腾腾的一颗心都灰了。 “查梨条卖也,又香又甜的查梨条……”小贩挑着货担,一边叫卖,晃悠悠地拾阶而上。 江屏认识他,他在西湖周围卖查梨条好多年了,每日巳牌时分经过映月斋门口,绕着西湖走半圈到孤山,正是午牌时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轨迹雷打不动。 江屏有时觉得他不像人,像木偶戏里的发条木偶,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走什么路,都是别人安排好的。 也许自己在吕明湖和吕黛眼里也是发条木偶,何时成亲,与何人成亲,生几个孩子,何时会死,都是命中注定的。自己无法预计的命运,他们却一目了然,这就是修为。 人不会在意木偶的感受,就像他们也不会在意他的感受。
第五十四章 狭路相逢 吕黛宿醉醒来,天色晴明,湛蓝的天幕上黏着几缕浮云,细细长长,像锦被里扯出来的棉絮。她在自己的窝里,口渴得厉害,飞到桌上吃了两口茶水,一道白光落在院心,吕明湖回来了。 吕明湖看了看她,也没说什么,拿了本书坐在榻上看起来。 吕黛踌躇半晌,问道:“那药……他收下了么?” 吕明湖一声嗯,像一把冰凉的铜磬子,重重敲在她心上。道行尚浅的喜鹊精,心似琉璃般脆弱,这一下便裂开无数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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