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人已经去了一半,便显得有些寂寥的萧条,她看了平舒一会儿,心头有些难过,叫了声:“娘。” 平舒缓过神来,紧锁的眉头松下来,透着浓浓的倦意,看了她一眼,轻道:“你爱如何便如何罢。” 乐岚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有些懊悔,方才的话是不是说的太重? 越是表面上无波无澜的人,一概情绪都埋在内心深处,看似无情无欲,喜怒哀乐仿佛都与自己无关,可真到了待人接物时,对喜怒哀乐的体会却总是比别人更深刻更敏感。 她的母亲大概就属于这样的人,一面固执己见,一面渴望别人理解并顺从她的固执,可哪能人人都理解、人人都顺应,即便她身为南溟的女帝,凭通天彻地之能,掌无数生灵生死,也未必事事都能顺心如意。 正如玄商说过的那句老话:“心门窄的人,凡事卡在心头过不去,难免要多吃些苦头,只有等他吃伤了吃痛了,才能明白什么东西该计较,什么东西该放下。” 长大后的乐岚于她,变心后的乐昀于她,或许是早就该放下的。 乐岚对着满室烛火,幽幽叹了口气,玄商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别留在这里了,出去吧。” 初春时分的夜里余寒犹在,她与玄商隐了身形在街上走着,玄商忽问:“你为何要拒绝乐昀的好意,让那个凡人多活六百年不好么?” “我爹的人情哪是那么好赚的?”她碾碎地上的一片落叶,语气凛冽且清醒,“就怕现在借的是六百年,将来要还的是六千年。你忘了五百年前找他求药的那只九头鸟?他答应了给人家做药,结果药引却是那九头鸟的九首之一。” 玄商后知后觉回想起这番陈年旧事,为那只悲惨的九头鸟唏嘘了一声,又问:“那你就准备看着他生老病死,百年之后再去地府找阎王要人?” 乐岚摇了摇头,道:“我打算把他带回天庭。” 玄商惊了:“你打算让他在现在学修仙?是不是晚了点?” 乐岚无语望天:“你想什么呢?” 她看了看四周无人,觉得告诉他也无妨,便道:“我把自己的仙元分他一半儿不就好了?” 玄商:“……” “你等等,”他急忙拦住步子,得把她这危险念头趁早打消了,急道:“这可不行!我告诉你,其实……” 他的话未说完,前方出现一道白色身影,乐岚在一瞬间警觉起来,下意识就去抽剑,可识海中空空如也,她的剑还没找回来。 丹渚看了一眼乐岚,复又看向玄商,忽然把手一挥,一道银光自袖间飞出,钉在玄商脚下的地上。 一把银芒长剑,犹在翁翁颤鸣。 “物归原主。”他道,随之便不见了身形。 玄商把那剑拔起来,正是苦寻不得的劫生。 丹渚的出现太过突然,乐岚还未反应过来他都做了什么,人便已消失无踪了,而玄商犹在对着剑出神。 她一时语结:“……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玄商收了剑,剜了她一眼:“那你怎么不追上去呢?” 他对着丹渚离开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喃喃道:“怪不得呢,原来是他啊……”
第75章 .聊斋 听这语气, 他竟然认识丹渚不成? 丹渚出现得莫名其妙, 加上玄商这句更加莫名其妙的感叹, 乐岚极快反应过来, 问:“是谁?” 玄商慨然道:“是一位旧人了, 准确说来,应该是于你们龙族而言。” 她有些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 “此人与你们龙族有过一段十分久远的恩怨,远到已经被许多人遗忘,连我都差点忘了,却不料竟在这里看见他。”他低叹一声,语气里透出一股悠远的沧桑, “你们能在下界相会,也是天意如此……” 说罢,不待乐岚发问,他紧接着又道:“不要问我是怎么回事, 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记不大清楚, 至于个中情由, 你回家后可以慢慢问族里的老人们。” 乐岚的问题已经到了舌头尖上, 被他一句话截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她见玄商收了剑之后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便按捺不住问他要剑, 玄商想也未想便拒绝道:“不行!” “为什么?”她眉头大蹙, 不解道:“之前不是还给我用的么?” 玄商抱着胳膊, 语重心长道:“这剑的凶性太大,不是现在的你所能驾驭得了的,一不小心就被这剑反噬了心智,之前是我低估了劫生,高估了你,才把这剑拿来给你,结果险些酿成大祸。” 乐岚笃定了他是舍不得,可直接说出来又不免小家子气,为了搪塞她才找了这些借口,便问:“我酿什么大祸了?” “与你交手的那个道士,可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玄商道:“他虽然在下界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情,戕害了不少生灵,看似是个作恶多端的魔修,实则不然;我前不久为了找那几个新飞升的小仙,刚刚去看过天禄柱,无意发现,这人的名字竟还在柱上。” 天禄柱,乃是九重天上记录在册大小神将仙官的一根九丈粗细的大柱,有仙籍者才可纂名于上,换而言之,能在天禄柱上名列在内的,都是经玉皇大帝亲笔点过,东华帝君亲手封过的正式神仙。 就连乐岚,在天帝正式给她颁了仙衔之前,天禄柱上也没她的名字。 而丹渚是什么身份,竟能先她一步名列在天禄柱上? 乐岚惊呆了,“他怎么可能是个仙?!” 玄商也颇觉疑惑,“他自戕仙格,照理说应该早被革名了才对,可天禄柱上的名字一日不销,他便是登记在籍的神仙,你们在凡界私相斗殴,是违反天条规定的。” 他看了一眼手中劫生光洁明亮的剑鞘,不无后怕道:“你若是一个不慎把他杀了,那可就犯了重中之重的罪,要被剥夺一身修为,发配到极北蛮荒之地,在那里受三千年的梦魇、荆刺、风割、火炙,以作杀戮同道之惩。” 乐岚:“……” 她只觉一瞬间天地忽然翻了个儿,为非作歹的改头换面一步登仙,为民除恶的反倒处处受制,这里不许那里不能,稍微一个动作就触犯了天条,那刻着丹渚名字的天禄柱子怕不是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冒名顶替的,不然何至有眼无珠? 她猛地抬头盯着玄商:“你是不是信口雌黄,故意编的这话?” 玄商:“我信口雌黄?” 她鼓着气:“之前说丹渚伤不了我的也是你。” 玄商瞪眼:“是你非要硬抗劫生的剑势,这才受了重伤,你扪心自问,师伯骗过你么?” 乐岚:“……你又不是我师伯!” 玄商好脾气地笑了笑,又温言细语的劝:“丹渚与龙族之间早有因果,天盘转到此处,这场因果是时候该了结了。因未竟,果成劫,关键就看这劫应在谁的身上。 “虽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十有八九是应在你身上了,可也不是非要承受不可,你听师伯一句劝,趁现在时机未晚,带上你的小郎君找个离凡界和天界都远远的地方,在那里避避风头,等到天盘转过,三百年一场的大轮回结束,这个劫便算躲过去了。” 离凡界和天界都远远的地方有很多,诸如妖界的青丘,幽冥界的若水,以及羲龙一族世代所居的南溟,都是好风好水好灵气的去处。 乐岚转了转手指,象牙白的双签在指间旋过,凉夜如水,薄月如霜。 她不打算拖家带口去找这些地方,一来在凡间的一切都过的好好的,仓促间说搬迁就搬迁,糊弄不过去;二来这么一个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劫,甚至连劫数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她也不想当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不就是若干若干年前一个未能遂了的因果,她从小到大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桩恩怨,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以在龙族历史上连个记载都没有? 玄商那般郑重其事,怕又是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夸大了说的。 她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拟定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全家人亲眷,又能不误自己的修行,反复推敲过后,觉得无甚问题,只消看看李未阳的想法如何。 - 自乐昀和平舒走后,李未阳才算是过了两天太平日子。 周旋在各位神仙大能里,随便哪个不消动动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把他碾成渣渣,表面上的镇定自若都是强装出来的,顶撞平舒的时候他何尝不惶恐,被行朔叫去谈话时又何尝不胆战心惊? 只是心头总存着那么一丝痴心妄想,那么一点点几不可察的微薄希望。 悬崖勒马诚可恨,飞蛾扑火也甘然。 他摸出那片墨玉龙鳞,其上金纹游曳,温存犹在,仍似那日乐岚放到他手中一般,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诛心咒。 他取过一旁的丝帕,将上面沾的水珠擦干净,而后起身披上浴袍。 泡完澡后浑身舒畅,他泡了壶茶,一边吹着杯子,一边取来近日传来的京告,坐在摇椅上边喝边看。 新帝颁下的几个决策都十分英明果断,一面着重加固边防,一面减税修养民生,未来的十几年眼望着是片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泱泱乐景。 他一壁看,一壁走神,神思全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时,房间里忽然溢满了淡而幽馥的香气。 背后有极轻极细的脚步声响了过来。 他放下文宗,正要起身,已被一只纤纤素手按住了肩,耳畔有人吐气如兰:“深夜叨扰,公子勿怪。” 嗓音娇而柔媚,绝不是乐岚的声音。 李未阳浑身一凛,“九婳仙子?” 九婳一袭朱红纱衣,闻言轻笑出声,款步走到他的身前,掩面笑道:“仙子这个称呼,自公子口中说出来,怎么倒像是变了味似的?” 他不知道九婳的来意,先前见她与乐昀和行朔在一块,显然三人同行,眼下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想必乐昀也离得不远,便问:“仙子与帝君半途而返,不知所为何事?” 嘴上虽这么问,心下却明了能挑在半夜三更找上门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九婳轻轻一挑蛾眉,摇头道:“我非是同帝君一起来的,帝君与行朔仙君已经回了华山,只是我心下总放心不下公子,故而特特前来探望。” 李未阳奇道:“仙子放心不下鄙人?” 九婳忽然贴近前来,骇得他把椅子猛地往后一摇,幸亏这椅子做工上乘,才没给掀翻过去。 九婳紧紧地望着他,十分热切道:“我知公子并非凡夫俗子,何以在此红尘中眷恋不去?” 她离得太近,呼吸几乎近在咫尺,李未阳无所适从,便没有发声,只听耳畔又道:“那日我在知微镜里照见这皇城共有七道仙气,起先还心下发奇,究竟都是哪些仙君闲来无事下尘一走,直到见了公子,才知此间原来别有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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