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以机关术闻名,是金平城的大族,谢从止幼年失怙,上有一位染疾的兄长将他带大。 当时颜渺手腕一抖错算一卦,因五十文算卦钱被人从金平城一路追赖到槐宁镇,赖到如今,账倒是更算不清楚了。 “已是傍晚了,别睡了。” 谢从止见她又要合眼,开口在她耳边念叨,“你听说了吗,沈妄前日又在东陆山重伤了一队下山修行的宗门子弟。” 颜渺掀起眼皮,没多大表情:“是吗?” 谢从止是个琴修,原在金平城时总端着一把琴在她的算卦摊前叮咚乱弹,弹走了她不少买卖。 颜渺结识他的这两年,不见他的琴艺有多精进,倒见他对宗门轶事一如既往一如既往地关心。 大多数关于宗门与沈妄的消息,颜渺都是从谢从止这里听来的。 习惯了颜渺兴趣缺缺的模样,谢从止继续在她耳边嘚啵嘚啵:“传言这次伤的皆是南岭墟弟子,本是到东陆山历练,幸有南岭墟的小掌事前往相救,不然八成要都死在山脚下。” “连一向置身事外的南岭墟都卷进去了,几大宗门若像五年前那般联手,沈妄那个魔头怕是不久也能伏诛了吧?” “谁知道呢。” 话及五年前,颜渺继续敷衍之余恍了恍神,“谢从止,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谢从止:“你要的消息我已探到了,这两日……” 颜渺在走神。 晨时候外面落了雨,她又一贯睡得不安稳,骨头实在疼得厉害,满身倦乏还未淡去。 她的面上挂着倦懒的神色,唇色是红的,面上一片煞白。 像个毫无生气的死人。 谢从止说了什么,死人一时没听清楚。 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一晃。 死人还有些发懵:“啊?” “爱听不听。” 谢从止收回手,没好气的应她,又实在憋不住话,“我说,你要的消息我探到了,这两日宗门不太平,风浔州的沈宗主会前往朱崖城巡察,今夜戌时一刻朱崖城换值,西城门撤下结界。” 死人点点头,指尖在袖口的红绳上绕了一圈:“啊。” 谢从止:“朱崖城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那么执着于去那里做什么?” 颜渺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朱崖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眨眨眼,纤长的睫羽笼住大半的眼,也掩下她骤然晦暗的神色,“但我有一位熟人在那里,等着与我叙旧呢。”
第2章 是夜,朱崖城。 白日才下了一场雨,悬着十二只灯盏的长街沉寂在月色里,细微的声响也被晚秋时节降下的寒霜吞没。 戌时一刻,西城门外。 身影穿过城郊小路,绕过城门外的酒肆,自一片漆黑中缓缓走来。 脚步声沙沙响动,来者身披大氅,氅衣染了浓重的夜色,几乎要融进夜幕里。 有风拂过,氅衣掀开一角又落下,隐约可见其内青黑色的袍角。 中洲北地是风浔州的管辖之地,朱崖城亦在其中。 南岭墟以符文篆术起家立身,朱崖城的结界是四年前南岭墟与风浔州人合力所布,只每逢巡察亦或换值时才会撤下片刻。 朱崖城中的镇魇狱历来关押着风浔州重囚。 许多年前,狱中曾关过一个人。 当年以一己之力与整个中洲为敌的魔修,曾经的风浔州首徒,苏南齐。 苏南齐曾修习风浔州禁术,想凭借此研制一种名为融灵引的术法。 被逐出宗门后,苏南齐修魔道,此后齐更肆无忌惮与魔道之人勾结,多次寻来宗门弟子,生抽出活人的灵脉用以研制融灵引。 先有宗门合力追捕,后有云浮宗宗主千瑜出关去擒,苏南齐伏诛后,曾被抽出灵脉打碎筋骨,锁进朱崖城的镇魇狱。 可他中途逃出,直到五年前被凌泉宗人生擒,再一次被关入牢狱中。 又一年,苏南齐死在狱中。 朱崖城门有宗门弟子守卫,因其地处偏远,白日鲜有异处孤客走动,别说是黑漆无星的夜晚。 城门才过换值,守城弟子正欲重新布下结界。 见来人捂得密不透风,弟子持剑拦下:“朱崖城重地,来者止步。” 话才说了半截,面前人氅衣招展,戴着手衣的一只手将玉牌递至眼前。 玉牌通体纯白,牌身刻着上古风伯兽的纹样,与守城弟子袍角的衣纹式样是同一种。 能身携风伯兽玉牌四处行走的俱是风浔州高阶弟子,守城弟子躬身拜礼,将腰牌接来瞧过,面露惊色。 那弟子还想开口问些什么,冷不防瞧见面前人氅衣掠动,腰间坠着柄温玉一般的长剑。 守城弟子噤声,不忘低声提醒旁侧同僚:“是宗主,昨日才传过音信。” 风浔州新任宗主沈衔青,向来不苟言笑惜字如金。沈衔青任宗主后掌宗门诸事,来朱崖城前曾传信于此。 守城弟子从未见过这尊大佛,匆忙将玉牌奉还,再次躬下身。 来人目不斜视,一言不发的将玉牌收回氅衣里,缓缓走入城中。 风声吹动巷侧灯盏,晦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烙得深长。 行至不见人的地方,那人指尖掐一道符印,转瞬消失不见。 临近镇魇狱的一条小巷中。 小巷的四周以红石筑壁,巷口晃荡的灯光像是新燃的火。 巷尾是一间典当行。 典当行年深岁久,却丝毫不显破败,外面的牌匾看起来也是近日才写上去的。 只是不知为何,白日看上去笔画平顺的牌匾放在深夜中,竟透露着一股阴森的鬼气。 典当行的门落了锁,檐上纱灯明灭飘摇,快断气了似的挂在上面。 符印映亮周侧,青烟渐消,其间现出个人影来。 晚风拂动兜帽,依稀可见那人纤细苍白的颈。 虽然未解面上易容,颜渺还是将兜帽压低了些。 她抬首看一眼红漆染上去的木匾,上前叩门。 门上铜环冰的刺手,木门吱吱呀呀的,从内打开了。 寂静的巷子里传来沙哑的铃铛响声,半开的门缝中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状若枯枝的小指上挂有一串生了锈铜铃,叮当乱晃。 似乎是被铜铃声吵得头疼,颜渺晃荡一下身形,自怀中取出一只掉茬的小瓷瓶。 那只手见此,再伸向外一点,似乎想抓住颜渺手中的瓷瓶。 颜渺的手上还带着手衣,指节略有些僵硬的回躲。 “好不容易换的。” 她将瓷瓶捏在手里,额侧轻靠在门畔,“我要的东西呢?” 门内人嗓音沙哑,呕哑得几乎和那锈铜铃有一拼:“早备下了,时隔这样久,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颜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门内人重新伸出手,递了只木匣出来。 木匣的边缘已磨损了,边角被狗啃过一样,凿出几道凹凸不平的浅坑。 颜渺打开看一眼。 木匣正中躺着一只生了锈的灯盏。 灯盏不过巴掌大小,其中的灯芯非明黄火种,是一小截泛着赤光的灵脉细丝。 是风浔州的引灵灯,过去常作寻人之用,因需以人的一截灵脉作灯芯,已遭宗门禁用多年。 颜渺收好引灵灯,将瓷瓶放在枯枝手上。 小指尾的铜铃震荡一声。 门内的声音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指节发出咔哒一声响,颜渺回忆着自己才到朱崖城的时间:“戌时五刻?戌时六刻?” 门内的人忽而长吁一声:“亥时一刻,镇魇门降,引魂阵起。” 颜渺没搭理他。 她转身欲走,枯枝手在门缝中摇一摇,声音再次将她喊住了:“渺……你不想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颜渺冷淡道:“不想。” 末了,她匆匆离去,头也没回。 身后只落了一声轻叹。 说不好奇是假的,她的确不知引魂阵是什么阵法。 南岭墟记载符文阵法的书她曾翻过许多,从未见过这一道。 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况且无论什么,她总要前往一趟镇魇狱。 近日以来,多处宗门管辖之地都有动荡发生,沈衔青自四个月前出关平乱,遍访风浔州管辖之地。 祸暂未殃及朱崖城,但沈衔青一路北上,已给朱崖城守卫传过将要至此的音讯。 为此,颜渺落脚在距离朱崖城最近的槐宁镇中,等待了两月有余。 镇魇狱前。 颜渺裹好氅衣,走近镇魇狱大门。 时值朱崖城换值,牢狱前只有两个弟子换守在此。 音石传信快过脚步,狱门前的弟子已接到城门弟子所传音信,说是宗主亲临。 守卫弟子见人前来,躬身拜礼。 颜渺仍是一言不发。 守门弟子正要放行,另一旁的小弟子上前:“镇魇狱重地,不得擅入,还请拿出玉令。” 那小弟子年岁尚轻,看起来有些眼熟,大概是才被派来此守卫牢狱,面上神色十分认真,一言一行都按规矩所办。 颜渺伸手,手中复又浮现出那块玉牌来。 一旁弟子忙朝旁侧拽了拽他:“都说了,城门才传了信,是宗主。” 小弟子犹犹豫豫:“可是师兄,镇魇狱的规矩……” 颜渺手持玉牌,轻笑一声。 再开口,她的声音也换作低沉一道:“能进入镇魇狱的玉令皆由我下发,不知该让谁来给我玉令?” ‘沈衔青’的声音冷冽肃然,守门弟子将小弟子再向旁拦了些,忙恭敬上前打开结界:“宗主勿怪,贺师弟他今日是代师兄前来镇魇狱守卫,对此地的规矩还不够熟悉。” 颜渺径直朝镇魇狱中走去:“那还要劳烦你好好教着。” 弟子连声称是。 缓步走入镇魇狱中,身后的大门关上,四下壁灯幽幽燃起。 颜渺身上的换形术逐渐消散下去。 她的身形变小了些,兜帽下现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来。 手中是才自典当行中换来的引灵灯,被红线缠起的一小截灵脉躺在灯盏中,连方寸之地都照不太明晰。 灯盏指引着颜渺绕开沿途的岔路,直奔牢狱深处。 牢狱中寂静,朝深处而行是漆黑一片,四周愈发散出陈年积下的血腥气味。 三天换水,五天换鱼,宗门之中镇魇狱刑罚残酷无出其右,罪犯生死迭代的速度也是数一数二。 颜渺走至一间空牢房前。 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将人淹没,引灵灯所映下的微弱光亮中,她的眸光沉寂而幽深。 她面对着空荡的牢房,轻声道:“许久未见。” 指尖微勾,一段赤色的灵丝自石壁攀爬而上,顺着牢狱的铁栏一路游走自颜渺的指尖,埋入她的衣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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