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月是天生灵物,阶位甚高,而栓春台的城隍老爷生前是个乐善好施的文生,为救人而亡,因其阳寿未尽,福泽功德深厚,所以做了城隍。 如今天宫和冥府未免人界大拿肆意通天遁地,所以设了许多规矩,释月虽是能去,却要带上方稷玄,好生麻烦。 释月总对蠹老头的事有些疑虑,特让城隍爷借去冥府叙职的机会,替她查一查蠹老头的事。 “做多了。”释月很是坦诚,倒叫城隍爷噎塞,“可查到了蠹老头的事了?” “查到了,蠹老头名为刘识,眼下魂魄正在地府,我问过拘他回来的鬼差,说是不曾发觉死因有异,但有一点大为可疑。” 城隍爷还卖了个关子,就释月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显然懒得给他搭腔,忙接着说:“他三魂之中的爽灵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 见释月蹙眉,城隍爷又道:“鬼差也在附近查过,浑无踪迹,他,他们本还以为…… 城隍爷说着往外觑了一眼,释月阴恻恻地笑道:“以为是方稷玄吞掉的?” “呵,呵呵,”城隍爷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所以没有深究。” “别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浇!”释月很是不悦,道:“没有爽灵,老头下辈子岂不蠢笨?” 城隍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释月真有些后悔那天出去晒月亮了,可这后悔的情绪一冒出来,她心里又别扭得很,为个老头至于吗? 心里这样纠结,面上也挂了几分不痛快,释月拂袖而去,惊得那城隍爷半天不敢动弹,直到二人出了城隍庙的地界,这才享用起柿子糊塌来。 方稷玄不知道释月在里头谈了些什么,见她情绪不佳,就先把疑问压了下来。 “都怪你!”释月忽然顿住脚,怒视方稷玄。 方稷玄不语,等她说完。 “为什么蠹老头这点事,我这么撇不下?”释月真得很烦,更是一种发泄,说完转身走了。 方稷玄默默跟在她身后,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块,拖得老长。 “月亮也没得选,总不能照在好人身上,不落在坏人身上?随心吧。” 释月在月下消失的瞬间听见了方稷玄这句话,在铺子门口显影时,她下意识回首,入目却只有空寂的街道。 小酒馆后头有些响动,释月转身进了铺子,月下却凝出一只朦胧银白的小兽,轻盈地越到屋脊之上。 秦三摇摇晃晃出来起夜,嘴里含含糊糊说些醉话,叫他撒在尿壶马桶里真是奢望,可再怎么着,墙角草地选一处总好过尿在渠里! 小渠里的水还余着一个浅底,已经是不流通的死水了,用不了几天就彻底干裂了。 秦三卑劣无耻,顶着亮堂堂的月光也是无所畏惧,浑然没有一点亏心。 “爹啊。”蛐蛐儿披上衣裳跑出来,见状深深皱眉,嫌恶至极。 秦三尿完了之后抖三抖,裤子还没系好,脚下月光忽然成冰,他脚下一滑,摔进渠里了。 这么大个人狠摔一跤,动静可不小,蛐蛐儿下意识快跑过去,到秦三边上了反而停住不动了,也不伸手扶他。 银白小兽蓬如雾凇的长尾愉悦地摇摆起来,她微微侧眸,就见蓉娘此时正餮足回来,恰听见那堕地声,立在胡同口犹豫了一会,怕出事的是蛐蛐儿,到底还是扶着墙面走了进来。 摔伤最怕跌坏了后脑和尾巴骨,除开这两项都还好,秦三面朝下,磕伤了脑门,其实死不了。 但他死不了也要死了,因为蓉娘走进那片月下,立刻就成了蛐蛐儿的共犯。 蛐蛐儿正一脚踩在秦三脑袋上,一脚踏在他背上,渠里那么一点点水,刚好没过秦三的鼻子和嘴巴,多一点都没有。 他一张口呼救,就立刻‘乌拉乌拉’的喝进一大口混着尿的脏水,像只癞蛤蟆一样。 蛐蛐儿本来吓得要命,一见是蓉娘,整个人反而镇定下来,死死踩着秦三的脑袋,嫌他死得不够快,还想着跳一跳。 她刚一屈膝,蓉娘忙道:“别了,断了脖子叫别人看出来!还是淹死好。” 蛐蛐儿从善如流。 过了一会,那点脏水不冒泡了,蓉娘仔细看了一会,确定秦三死透了,伸出手让蛐蛐儿搭着从小渠跃过来。 蛐蛐儿的手冰冷,蓉娘的手温暖,连忙给她捂着。 她们四下看看,似乎只有月亮看见了。 方稷玄打铺子后头过,翻墙入院,立在楼台的小窗前,感知到释月在里头,却没有推门。 他瞧见了对面屋脊上那只正在晒月亮的小兽,似一团柔软冰冷的雪,正在月光下伸懒腰,四肢舒展,神态矜娇又可爱。 小兽一个飞跃而起,从月下画出一道银弧,越进二楼房间窗户的瞬间,它侧首看了方稷玄一眼,目光与释月别无二致。 这样说其实不准确,因为方稷玄肯定这就是释月啊,骄矜至极。 方稷玄看得呆愣,就听见一声极酥软的猫叫声,因为拖得很长,他甚至看见了小兽粉色薄软的舌,所以肯定不是他的幻听。 上古神谕流传至今,很多听起来都像老人家编出来的故事。 例如从月之光华中诞生的天犬灵兽,书上只说其犷悍凶残,降世之时光如飞星,乃灾劫之兆,更因此延伸出天狗食月一说。 释月这名字虽暗合了噬月一说,但食月只是无稽之谈。 ‘说来说去,总归是犬吧?怎么会如猫叫呢。’ 方稷玄钻进这个疑问里想不明白了,心里跟吞了只小猫似的,抓心挠肝的痒。 掌心贴在薄薄门板上想推又收回手,伸出两指头屈起来想敲又缩回来。 方稷玄折腾了大半夜,最擅长以力破巧的一个人,居然被薄薄一扇木门拦得毫无办法。
第44章 妖狐露尾 ◎“传说妖狐吸人精气,蠹老头年迈,秦三萎靡,皆不是什么好人选,就算年富力强,兔子况且不吃窝边草,更何况久在人世的狐妖。”◎ 凉飕飕的月亮冷冷的天, 直到日头升起来了,还是冷。 天越冷,羊汤铺子开得越早, 越来越多的人早起就想喝上一口香暖。 各家铺子门口都挂上了挡风的棉帐, 于娘子走到油旋铺子门口, 就瞧见羊汤铺子关着门。 她心中疑惑,撩了油旋铺子的门帘走进去, 就见柜台里坐着的是方稷玄, 一只灰黑毛的松鼠正歇在他肩头打盹。 油旋铺子最早的一波买卖是其他馆子的订货, 赶在于娘子前脚刚取走,百来个油旋掩在搁在大笸箩里,掩在白布底下, 白气油香一路飘过去, 顺便就勾了一拨出来觅食的客。 越是冷, 大大小小的羊汤馆子买卖越好, 越是这样,蓉娘的铺子关着门就显得越奇怪。 “这小松鼠怎么回来了?还以为跑丢了呢?”于娘子开口先寒暄了一句, 毕竟是一张床上的夫妻了, 她也从张巷边那染了点习性。 “天冷就肯来了。”方稷玄说得简短, 并没过多解释的意思。 他扫了于娘子一眼就知道她的来意,道:“蓉娘陪着蛐蛐儿买棺材去了, 今儿约莫开不了门。” “棺材?天爷啊,这又是出了什么事?”于娘子惊疑地问。 “秦三喝醉酒, 昨夜摔进渠里死了。”方稷玄说得非常随意, 还翻着释月的一本闲书。 饶是于娘子这般的妇人, 听到断送了一条人命的消息, 也只是‘噢’了一声, 替蛐蛐儿松了一口气。 本来死了秦三这种人,衙门连管都不会管。 可也许是一处街面上一下丢了两条人命,让衙门的人觉得有些蹊跷,竟是派了几个衙役要把秦三的尸体拉回去给仵作验尸。 蛐蛐儿其实留了很大的破绽,若是仵作验尸仔细些,定能发现秦三后脑和背上的瘀痕。 蓉娘握住蛐蛐儿的手一挥袖,无声无息地遮掉了痕迹,“你同官爷犟什么,让仵作验一验也好,落得个清白。” 她以为做得隐蔽,抬眼就瞧见释月倚在窗口看她,狡黠一笑。 衙役带走秦三的尸首后,众人见蛐蛐儿惴惴不安,都来劝她,说让仵作切开验了,往乱葬岗上一抛更好,省却棺材钱了。 蛐蛐儿一听钱,忙去找秦三藏起来的现银还有房契地契了。 “这丫头倒还挺实际。”蓉娘摇摇头,就听上楼去了的蛐蛐儿又跑下来,趴在栏杆上冲她笑,“姐姐,咱们两家开一家吧。” 蓉娘失笑,“羊汤就酒,还是酒就羊汤?怎么配呢?” “羊肉烧酒本就般配,你再添卖些白切羊肉、羊杂之类的,我还会做些小菜,吃醉了,来一碗羊汤醒酒,怎么不配?” 都说狐狸精吸人精气,可要蓉娘来说,吸精气神的是秦三才对,瞧瞧,他一死,蛐蛐儿就活泛机灵起来了。 “好。” 见蓉娘答应了,蛐蛐儿笑容更大,跟捡到什么好事一样,往楼上跑的时候,那步子都很轻快。 “一块住,你晚上怎么往回带人呢?” 释月的问题叫蓉娘一愣,她居然把这事儿忘了,倒也不难。 “不带回来了,在外头吃呗。我这两天吃得可饱啊。” 绯红的舌尖从唇缝中探出滑动,蓉娘的风骚做派手到擒来,释月却皱着眉揪了揪自己的耳朵,问:“为何不神交?肉身交欢其中也有法门技巧?” “我修行不久,又不曾遇上合适人选,所以还没有神交过。只是碰上不顺眼的货色时,用幻术迷惑过他,让他以为自己在做那事,其实不过是空顶罢了,滑稽得很。至于这肉身欢愉么,能说的可是太多了,我姨姥姥有本书,你看看?” 释月点头的同时方稷玄一撩帘子,随着浓郁醉人酒香一起进来,蓉娘却脚底抹油般跑了。 “尝尝?”方稷玄递过来一小杯澄澈的酒水。 释月捏着那小杯子,看着只够半口的酒,诧异地问:“这么一点,你喂松鼠呢?” 方稷玄掀开账册,就见一只肥嘟嘟的松鼠正在呼呼大睡。 他把账册盖上,道:“这酒醉人,它舔了一口就这样了。” 释月有些不相信,一口喝了,果然热辣辣的从喉咙烧下去。 “你这酒一卖,蛐蛐儿直接关张得了。” “卖什么,只那么两坛子,留着自己喝吧。” 释月不自觉就跟着方稷玄往后院去,一边走一边扒着他肩头问,“两坛子?够喝吗?多做些呀。”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不假,更何况方稷玄这铺子还在街市上,酒香更是止不住。 张巷边这个中人都没有用武之地,一连几日,好些掌柜的自己找上门来,想要买酒,奈何这点量经不起卖的,这才作罢。 照理来说酒香散得快,可李越愣是闻方稷玄身上残留的酒香了,硬是跟着他回来,要讨一小坛。 幸好是释月和蛐蛐儿带着粟豆放风筝去了,没叫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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