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中的花木被白雪覆盖装点,亭台楼阁没有被改成虫巢,看着舒心了许多。忽有清香扑面,借着雪地反光,即使是晚上也能看到是一片盛开的腊梅,俏色满眼。梅园中的一片小湖边的暖阁里已摆好了宴席,奕远已经等在里面。 暖阁外站了几名低着头的侍卫,尖长口器紧贴身前,复眼被帽子遮去大半,乍看像个人样,细看遍体生寒。招财竖起毛发,控制不住地想上前扑杀。 九蘅紧了下手中缰绳拉住了它:“乖,它不惹你就先别杀。若是想吃可以杀一个。” 几个侍卫哆嗦了一下。 九蘅把招财放在外面,自己进了暖阁,里面暖意融融,佳肴丰盛。暖阁的三面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环绕的梅林,窗棂框住白雪红梅。临水一面的窗上挂着天青色垂帘。这样的情形简直要把阁内的人欺骗了,以为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千疮百孔。奕远清冷的面目仿佛也被暖意融化,彬彬有礼地请她入席。九蘅丝毫没有客气,还把一盘子红烧鱼端出去给了招财。 然后又盯上了一份晶莹剔透的金黄色桂花糕。她微笑道:“皇上,樊池喜欢吃甜,麻烦您派人给他送去。” 奕远失笑:“好。方姑娘这样不见外,朕很欣慰。” 九蘅扬眉道:“也不是不见外。是您现在有求于我,我趁机提点小要求,皇上必不会生气。” 奕远眼中笑意加深:“方姑娘是个聪明人。你放心,只要你配合,樊公子不会受苦。”
第134章 一个杀头版八卦 樊池愣了一阵,叫住了朱蛾:“等一下!没有别的事了吗?” “没有了。樊公子请安心歇息。”留下妩媚的一瞥,关门离去。 他站在桌前掂起一块微凉的桂花膏,突然明白过来,心沉入谷底。是他弄错了。潜意识中认为他强她弱,误以为皇帝是扣她做人质,强迫他为皇帝效力。而实际上,皇帝看中的是能剿杀鲛军的魂军。 大战青蚨时,那一声“魂军出战”是九蘅喊出来的,所以奕远那时就知道了能号令魂军的是九蘅,而不是他。 九蘅才是奕远看中的人。 他才是人质。 梅园暖阁。九蘅专注地啃掉了一整个水晶肘子。很久很久没吃这么好了。奕远没有动任何饭菜,只端起朱蛾给他斟的一杯颜色深红的酒徐徐饮着。 九蘅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时,注意到杯沿沾染的酒色有些特异,微微一怔。奕远嘴角弯起一丝笑,道:“温暖醇香,丝滑润喉。姑娘要来一点吗?” 她抬眼看着他:“谢皇上,不必了。” 她不知道自己眼底的厌恶有没有压住。他的杯中并不是红色的酒,而是血。新鲜的血。也不必指望是什么兽血,必是人血无疑。之前樊池说这个皇帝身有邪气,现在看来邪得不轻。 她也没有任何胃口了。 奕远拿一根银针挑了一下手边小灯笼中的灯芯,略有些微弱的白色焰苗变亮了一些,如闲聊一边问道:“方姑娘是哪里人氏?” “我的家乡是瑜州。”她与皇帝说话的态度仍是的尽量维持礼节,但内心已知此人非我族类,内心尊重全无,疏冷的神态无意间流露出来。 奕远却不以为意。“瑜州方家……”他蹙眉思索,似乎觉得耳熟。 九蘅提醒他:“是兵部殷录的亲家。” 奕远恍然记起:“哦,对了,给军队供应丝棉衣物的方家与殷录是亲家。你是方家的女儿,这么说殷录是你的外公了?昨天晚上殷录也在啊,你不认得他吗?” 九蘅明白了——昨天晚上,默默跟于奕远身后的那十几名大臣中就有殷录。她漠然道:“他不是我外公,殷录的女儿不是我生母。”她记得殷录虽在京做官,以前却并不是能在皇帝身边走动的大臣。想必是妖祸之后,借着匍匐在妖物脚下苟且偷生,升了官,得了重用。不由心生鄙视。果然与他的女儿殷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奕远点点头,对这些家族的纠结关系没有兴趣追究。只问:“瑜州现在是什么状况?” 她望向皇帝的眼睛,语气低冷:“鱼妇之灾起于瑜州附近的雪峰,是遭灾最早、最重的地区。瑜州城几乎全部沦陷,半数以上居民遇害。我的家人也全都死于鱼妇之手。” 皇帝静静听着,右手边灯笼的光照着他的脸,一半笼罩在苍白灯光中,一半陷在暗色的阴影里,瞳孔古井无波。 那盏白灯的光映在对面九蘅的眼里,却跳跃出簇燃的光芒。她说:“可是后来,幸存的城民联手击败了鲛尸的最后进攻,鱼祖也负重伤逃走。现在他们已经抢回了家园,并且充满勇气地生活下去。” 奕远看了她一阵,嘴角浮起凉笑:“你是在指责朕吗?” “您明白就好。”一直将情绪控制得很好的九蘅突然压不住愤怒,语调有些激动,“皇上,我们几个人一路走来,见过许多妖魔,与鱼祖数度交手,已经明白一个道理:凡人的身躯虽然脆弱,但只要凝聚起来,勇力和智慧不可小觑;妖魔再强悍,也未必是人的对手。所以,对抗鱼妇之灾又何必借助恶妖的力量?您的凡人子民本就是最强大的力量啊。” 奕远抚了抚掌:“方姑娘这一番说教说的很好,说的没错。”语气中满是嘲讽。忽然微微前倾了身子,眼底阴沉骤现:“我如何不知道人的力量是最强的?可是你知道吗?人,所有人,从来没有站在我这一边。” 九蘅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一国之君,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没有“人”站在他那边,是谁将他送上雷夏国君的位子?他又是谁的国君? 奕远重新坐直了身子,脸上阴霾已然隐去,恢复了清冷之态。整个人却始终散发着阴沉沉的气息。微叹一声:“是啊,我身边从来没有人。那些跟随的臣子虽因畏惧而驯服,却没有一个能坦诚说说话。偶然有坦诚如方姑娘的,我也没容他说完。” 这话听得九蘅背上一寒。他言中之意清楚的很,那些坦诚说了不中听话的人,就被他杀了呗。 奕远嘴角勾起欣慰的笑:“说起来,方姑娘是这些年第一个与朕聊这么深的人呢。而我也不想杀方姑娘。” “当然了,您还要跟我联手除去鱼祖呢。不管怎样,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不是吗?”她闲闲道。 “没错,对于合作伙伴,彼此多了解一些也有好处。”奕远抬了一下眉,“这么说,方姑娘答应与朕联手了?” 九蘅道:“我与鱼祖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有兴味地看着她:“你不介意朕与恶妖为伍了吗?” “我很介意。”她利落地答道。 奕远的脸色一沉。她话锋一转:“不过,若您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与恶妖并行的理由,我可许可以尝试着接受。毕竟如您所说,世间与以前已不一样了,我们的头脑或许需要转变。” 奕远的目光锁住手边小灯笼的莹莹光泽,像是陷入了沉思,良久不语,削瘦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浅色的灯罩,发出低低的微闷的声响。 九蘅也跟着看向那小灯笼,注意到这盏灯格外精致,颜色和材质看着不像普通灯笼。它的灯罩是浅玉色,非纸非绸,薄薄的,光滑又柔韧的样子,表面绘着朱砂色的花纹。灯骨玉白,看上去不像是竹子的。里面燃着的也不是蜡烛,而是一个洁白瓷瓶,里面大概注了灯油,探出瓶口的一截灯芯上晃动着豆白的焰。 她忽然记起昨晚初见奕远时他就亲自提着这盏灯,现在用膳也带着,分寸不离身,看来是特别喜欢它。亦或者是对于他有特别的意义。 灯光在奕远的脸上涂了一层苍白。他忽然对着灯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三分悲哀,七分沉郁。“你既想听,我便讲给你听。这世上大概也不会有人再听到这些事了。而且……”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灯罩,旁边看着的九蘅仿佛都感觉到了柔滑的触感,“而且,这盏灯大概也愿意听一下。” 九蘅露出迷惑的神气。这跟一盏灯有什么关系?皇帝风花雪月的情怀真是突如其来。奕远开口道:“你大概听说过我本不是先皇指定的太子人选。” 一来就是这么劲爆的杀头版八卦,九蘅不由自主地摸起了果盘中的瓜子。 奕远徐徐道:“先皇选定的太子原是母后的皇子奕展,我的皇兄。我不是母后的儿子,我的母妃是琅贵妃。” 九蘅猛地被瓜子呛到。 原本专注看着灯笼的奕远不免盯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事,呛着了。”
第135章 皇帝的母妃阿琅 九蘅默默嗑了一颗瓜子。记起她家方府里的残酷往事,不由苦笑了一下。即使是民间,也是不胡闹扯皮那么简单的。但奕远说的没错,这些事到了宫廷里无疑会放大许多倍,事关着江山归属,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可不就是腥风血雨? “奕展大我四岁。”他把手合在小灯笼的一侧,手掌的手指的长度恰恰拢住一半,仿佛是想用手心感受火苗的温度,“小的时候我不懂事,很依赖他。跟屁虫一样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母妃却很不高兴我跟皇兄在一起,背地里警告我不能对皇兄交心,要抱有防范。我还不服气,总是瞒着她去找皇兄。那时我想,皇兄那么优秀,对我又那么好,我为什么要有防范之心呢?你说,是不是呢?” 九蘅顺口应道:“是啊。”如给一个讲故事的人捧场一般。可是答完了却感觉这句话不像在问她,更像是在问那盏被他捧在手心的灯笼。 他入神一般对着灯笼道:“你还记得吗?那一年你九岁,我五岁,我们甩掉各自的奴婢,在这御花园碰了头,在荷池里钓父皇心爱的锦鲤。” 九蘅心想呵呵!原来皇子也是熊孩子啊!可是……他为什么忽然变了称谓,由“他”变“你”,仿佛奕展在这里听他说话一般。 “那条大红锦鲤刚上钩,就听到假山另一侧传来父皇的声音,我顿时吓慌了手脚,还是你冷静,机智地拉着我藏到水里去,父皇走到过时,你还把我的头按到水里去……”他边说边笑了起来。 九蘅自见到这个皇帝以来,倒也看过他的笑容,无不是阴恻恻的,若威胁或嘲讽,毫无欢喜之意。这一次却不同,他仿佛陷入了回忆里,来自旧时光里儿时的欢乐露在他的脸上,灯笼的光跳进他一直死寂的瞳中,映出难得的生机。 九岁的奕展抱着五岁的弟弟藏在荷池里,等父皇一行人走过去了,赶忙把弟弟托出水面:“好了好了,父皇已经走了,我们上岸……奕远?奕远?!”奕远呛水晕过去了…… 奕展拍了弟弟几下也不见他醒来,吓得大哭起来。没有走远的老皇帝一行人听到哭声赶回来,将两个皇子拖上来,把奕远脸朝下搁在膝盖上猛拍几下,口鼻的水控出,奕展哇哇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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